说及秦可卿,平儿倒没旁的说头了,那着实是个可人疼的,只得转过话头,因道:“奶奶虽有心,可这京城多少人家,好大的地界,就算骑着马转一圈都得一日,这一时半日的又如何寻得人来?” “这倒无妨。”凤姐却也是虑到了此处:“她原是水月庵收养的,别无亲眷,先打发人去那边问。静虚老尼不知道,那些个小尼姑总能知道些。若是将她藏起来的,立时就能得了。不然,也能晓得些她素日亲近的善众、临近人家一类。这善众邻家里,似我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用说,断容不得她。只那些小门小户,多也是北门一带,先打听了,再一一寻去,多半也就使得了。” 平儿也觉有理,想了想又添了两句话:“旧日那静虚过来,常带她并那智善过来,想来平日里两人也常在一处。奶奶倒先打发人悄悄问一问智善,要立时有了结果,也省得知道的人多了,传来传去不好听,又是一桩事。” “也罢。”凤姐原是聪明人,又是经历过事的,当时就明白过来,因道:“我既是应了事,这送佛送到西的,总要把这事做全了,省得那秦家族里有个别话。”说着,她便将来旺叫来,将寻智能儿一件委与他办去,又道:“暗中使人悄悄地办妥了,再来回我,不许传出什么风声。” 旺儿听是这样的小事,也不十分难为,当时就应了。翌日一早,他便唤了几个小的,一径往那水月庵里去了。当时照着凤姐吩咐,他先暗中寻了智善,将她拿下后寻到一处僻静所在,方将秦钟病重,托人寻智能的种种说了一回。 那智善原是垂头不言不语的,无奈旺儿眼尖心眼儿活络,一时说,一时早瞧出异样,威逼利诱一回,终引得她张了口。原来这智能儿虽逃出水月庵,去寻秦钟,却也早有了一处落脚的所在——临近一户农家,因旧日智能拿药将他家小儿救下命来,十分感激。休说容他住下,现今那边还想认作女儿,与她个还俗的户籍。 这又是意想不到的事,连着旺儿都怔了半日。但他回头一想,又觉自家能省事不少,不由连声叫了几个好字,领着人就要赶过去。 智善原认得他,又晓得宝玉与秦钟素日交好,这才将事说来。这时见他着忙,不免有些惧怕,伸手就拉住了旺儿袖子:“你真个为小秦相公寻智能儿的?” “那是自然。要不是我们奶奶瞧在先小蓉大奶奶的面上,还不稀得使我过来。”旺儿挣开她的手,随手扔个一把子钱与她,又道:“后头不许与旁人胡说,好着多呢。” 一时去了,果真寻到了智能儿。 也不消费事,只将秦钟病重一件说来,那智能儿就两泪汪汪立时要过去。这户农家妇人见着旺儿衣衫鲜明,人多势众的,也不敢拦阻,眼睁睁瞧着人去了,忙出门去寻自家汉子。 那边智能儿心急如焚,无奈旺儿又要回凤姐,又使人与她梳洗。幸而几月过去,她也蓄了些头发,只拿帕子一包,又换了一身鲜明衣衫,猛一眼看去,竟还使得。 凤姐原不喜智能儿这一等人,听到回话,也不过嘱咐两句,命旺儿寻个轿子,好生将人送到秦家,又打发平儿,将事说与宝玉。 这短短一日光景,事就定下,饶是宝玉素来信服凤姐能干,这时也是怔住,连声询问。 平儿便将事儿重头说了一回,又笑道:“如何不真?现也不好让她进来,索性送到小秦相公那里去。你要不信,只管明儿过去一瞧。”宝玉喜得跳将起来,倒唬得平儿袭人两个不轻,忙探身搀扶,一叠声着道:“什么要紧,仔细跌着了。” 宝玉却不管这些,忙到贾母处央求,立时就要往秦钟处去。 贾母正与黛玉等人说话,听他说了,当时就摇头不许:“眼瞅着就要到饭点了,你如何出去?明儿再去,也不打紧。”宝玉无法,只得央央坐下。旁边探春瞅了他一回,便笑道:“二哥哥,方才老爷打发人过来,说是与瑞哥儿请了西席来。” 见与黛玉相干,宝玉忙问道:“不知是什么出身,又设在哪一处读书?” 探春便将那西席的来历说了两句,原是本地秀才,虽年轻,言语却颇为不俗:“老爷试了试,说是很使得了。” 又有宝钗也在边上添了两句:“方才老太太吩咐了,把绮霰斋东面厢房收拾出来,与瑞哥儿做书房。往后宝兄弟重请了西席先生,虽不能一处读书,倒也算是个伴儿了。” 宝玉却不大自在,他先前也得了几个塾师,总不如意。现今又瑞哥读书,想来老爷那里不免又要动些念头。想到这里,他便减了几分欢喜。 贾母见了,笑着招了招手:“宝玉,你过来。”将人叫到跟前,靠着自己坐下,方又拿话宽慰。 这般说着热闹,那边就有回话,道是王夫人她们来了,片刻后备下席面,众人便挪去用饭,也不消多提。只黛玉回去后,将业已请了西席一件说与瑞哥。 那瑞哥年不过五岁,虽说向来安静,然则向学心切,知道后也不由添了几分活泼,当下欢欢喜喜谢了黛玉:“劳姐姐费了许多心思。” 黛玉看他满心雀跃,又是好笑,又有些心酸,一时说不出心里繁杂,只得拉着他嘱咐:“这些日子以来,那三百千我也尽交给你了。这字也认得,文章也晓得,连着大字也有些模样儿了。按说,你也算开蒙了。只我到底不是正经四书五经教出来的,说得未必十分作准,现今请的塾师,哪怕他重头教来,你也不能焦躁。这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必得根基深厚了,才能一层层学进去。” “是。”瑞哥毫不犹豫,立时应了。 “好了,既然明日要去读书,今日就早些睡下。”黛玉见他兴头儿足,也不多嘱咐,只又叫了松枝过来,备下明日的书笔文物、脚炉手炉并大毛衣服等物,细细检过,再无差池,方才打发她回去。 如此一番事过,已是将将戌时三刻了。紫鹃便吩咐外头热汤,又与黛玉褪去钗环等物,立等梳洗睡下了。谁知外头一阵脚步响动,却是宝玉来了。 “这么个时候,也不知什么大事。”紫鹃口里说着一句,手中却也不停,将剩下两根簪子搁在匣子里,使丫鬟收了。那边宝玉已是兴冲冲过来:“妹妹可睡下了?” 黛玉起身迎了迎:“怎么了?难道寻到了智能儿?” “妹妹一猜就中。”宝玉满心欢喜,将先前凤姐如何使平儿过来,又有后头小厮回来言语云云,一并道出。这里凤姐怎样嘱咐,旺儿又如何寻得,送去后秦钟何等欢喜,又有他远房婶娘并几个兄弟拦阻,兼着彼时柳湘莲也在,着实闹了一回。 这虽只是一日的光景,内里事项却着实曲折。 非但黛玉听住了,就是紫鹃也有些咂舌,暗想:这可真是一出大戏。 幸而最终秦钟还有些气力,又有旺儿、柳湘莲,他那些远亲也不敢造次,悻悻然退下了。那扫墨又说当时就定下了,过两日智能儿的户籍记在农户那里,彼时纳做二房,也极容易的。 黛玉不由念了一声佛,道:“有这么个结果,竟也是好了。”宝玉拍手笑道:“如何不是!明儿我就过去,也讨一杯喜酒吃。这一桩,我倒能算个媒人了。” 第19章 狰狞 然而翌日过去,宝玉迎面撞见的,却是秦氏同族过来吵嚷。 也不为旁个,实是容不下智能儿。 她原是小尼姑,这两月虽也着意蓄发,终究太短。且她又有孕,算来正是秦业过世前后。不提那是秦可卿才过世两月,只单单秦业这一件,免不得居丧不谨,大不孝这一条的嫌疑。这些个族亲知道事后,各家都有儿女,为了日后娶亲的名声计,岂有不言语的?况且,秦钟本为独子,又病重,家资已被一些族亲人等视为囊中之物,现忽来个智能儿,这一注财货不能到手,又如何甘心? 由此一干人等登门来,吵吵嚷嚷说个不住,必要撵走了智能儿。 幸而秦钟其父原做官的,又与宁国府旧日有亲,且有几个知交,俱都有些名声脸面的,他们方顾忌三分,没真个动手。 此时宝玉过来,身后拥簇着五六个人,又说是荣国府的公子,他们便更是气焰一缩,只推了族中长辈出来言语:“这是我们族中事务,还请哥儿避开。” 那边秦钟脸色白中泛青,又有智能儿伏在那里啼哭,宝玉早已变了脸色,再听得这话,当时就冷哼一声,道:“我倒不知道,什么族中事务,竟是威逼病人的!我打量着,这不是什么族务,倒似图财害命罢!” 这两句话落地,那些个族亲都变了脸色,当时就指着智能儿要骂。那边茗烟李贵几个却都是机灵的,当时就堵了回去:“没个凭据,凭什么说是父丧有孕?小秦相公纳个姬妾,又怎么着了?”由此胡搅了一场,竟不曾落下场面。 后来还是个有威信的族中长辈,瞧着实在不像样,且秦业一系也有些脸面名声,又粘连宁国府荣国府两处,终究开口拦下事来:“罢了,你既说是姬妾,现今又病重,头前老父又亡故,要将这女子逐出,没个血脉后嗣,我们也不落忍。但有两条,你须应了——你父亲两月前亡故,若这孩儿不足月,必不能养下。而她诞下孩儿,必要滴血验亲!” 秦钟却有些迟疑,转头看向智能儿,心中着实舍不得。 还是智能儿咬牙,一面拭去泪珠,一面道:“你就应了罢。” 秦钟也知这必是要应承的,却又担心孩子不足月便出生,无奈孝期生子一件,着实担待不住,只得含愧应了。一干族亲见此,才渐渐散去。一桩事了,秦钟也有些发狠,趁此时机,他利用族亲,将远房婶娘并几个兄弟,也一并请了出去,家中倒比先前好了些。 就是那几个旧仆,先前只说秦钟绝后,自己无有着落,就有些投靠旁人的意思。现见着主人家似是有后,倒又有些动摇起来。 谁知此时秦钟却再不比先前,当时就托了宝玉,将这几个旧仆都赶了出去,另外买好人来。宝玉也不管这些细故,只命李贵并茗烟两人留下处置事项,自己则说些宽慰的话。 秦钟道:“如今能儿有孕,只为着她们母子,我也必要振作些。你只管放心就是。” 宝玉这才放心了些,回去却不免与黛玉等人提了两句,又多有喟叹:“那些族亲,往上三四代,说不得就是骨肉至亲。再料不得,竟这么威逼,倒比旁人更狠厉了。” 黛玉等也都有些感慨,却又不免于秦钟略有微词:毕竟,秦可卿亡故未久,就与小尼姑偷情,实在有些过了。然则秦家有无后之忧,宝玉所作所为,倒也罢了。 只惜春听着智能儿先前偷情,次后还俗,现为人姬妾,心里着实有些冷意,因道:“这佛门清净地,竟也如此。” “那智能儿养在庵堂里,原不是本心,有这么一番事,倒也不出奇。”宝钗从旁挑了一句,顺口就将事儿引开:“便好比读书人,也有为非作歹的,哪能一时就做定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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