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是个道理。 两个心腹本就有些活络的意思,再听这话,自然尽着情说些大人英明之类的话。刘蒙却是从下头百姓里起来,军伍里挣命似得挣出的今日,原知道这里的虚,听了两句,便打发他们下去做事:“恩主只许了我两个月的假,好做亲事。如今多少事还理不清,哪里说到这些来!” 只两人才告退走到门口,就又被叫住了,刘蒙一面将茶盏取来吃尽,一面问道:“我那大兄一家,如今怎么说?” 两人忙回道:“那边说,这两日便要到京城里了。” 刘蒙听了,这才点一点头,面上露出点笑容来:“我也是个六亲不厚的命,父母不必说,早就去了的。就是三亲六戚里,也只这一个表兄还算亲厚。你们吩咐下去,只把他们一家当做我亲兄弟一般,不许怠慢了。” 两人自无旁话。 因那郑望春正是如今的新贵,又得了圣上青眼。这刘蒙既是他得力的心腹下属,如今又做亲娶他侄女,自然已是郑望春的自己人。 一些个有心人,便着意笼络。旁的人等,或知情知趣,或是做个善缘,或是礼数使然,也簇拥到了一处,硬是将这寻常的门第,做成一处兴旺的所在。 这些且是后话。 只又过了一日,先是凤姐,后是紫鹃,都听得一些消息来。 首先是凤姐,贾家这等门第,又寻京中衙门行事,他们自然百般配合。虽然外头强盗一类的不知道,这城中三教九流哪一处能使力气,好做个中人行事的,倒竟容易的。 又有贾家的仆役人等,也认得些人,知道里头的行事。两头一合,不过两三日的光景,便有些联络上来。 贾家自然情愿出重金赎回那玉的,只打发人去说合,来来往往又是一桩事,且还不能论定。 凤姐松了一口气,虽不敢回王夫人,却也与贾琏笑道:“终究了了这一桩事。” 可与此同时,紫鹃那里却是得了江霖托人送的信,道是那一伙强盗见势不妙,已是把近日抢劫所得尽数发卖了,早已脱身远遁去了。 第278章 纸醉 紫鹃一听,忙回了黛玉,又着紧往凤姐处去了一趟,回说如此。.七 凤姐道:“果然是一起子泥腿子的无赖贱民,哪里见过好东西。自己豁出命去做强盗,却还是叫那些个中人掌柜赚了大头!卖命也不知怎么个卖命法!你且放心,我已是使人往各处典当行里说去了,一等见着东西,比赎了回来。只恐他们连这一条路子也不知道,胡乱给了人,一时流散出去,便再难寻回了。” “奶奶尽心尽力了,旁的也只合听天命罢了。”紫鹃劝道:“依着我说,既然是二爷胎里带来的,哪怕兜兜转转的,也自有回来的一日。奶奶竟放宽心些才是,人都说命中注定,岂不是这么个理儿?” 若是旧年,凤姐只怕还有些不服,如今经历了许多事,倒也略略领会了因果报应四个字,也多了些敬畏。见紫鹃这么说,她虽还有自小的秉性,倒也点了头,应道:“若果然应了你这话,倒也罢了。不然老太太那一关便难过,就是太太,这一年半载许多事,又添这一桩烦心的,也是伤神。” 正在此时,外头忽得送了帖子来,紫鹃见着,忙起身告辞。 只临去前,却听得凤姐道:“这是外头的事,怎么送到我这里来?你也是办差事办老了的人,如今越发迷了眼,这刘蒙还是小事,后面大事也这么着,仔细我打折你们的腿!” 紫鹃脚步微顿,片刻后又继续缓缓行到外头,心里却有些盘算。 这刘蒙乃是前头出手相救宝玉,使他得以平安归来的人。她自然是听过的,只是这人一应的前事,她全然不知,不免有些斟酌。 这外头自然有江霖,已是托他打探了。里头那贾宝玉虽然不好明说,他也不是那一流的人物,终究有贾琏等人,又是眼见着要联络起来的,说不得也能听到些什么。 她这里想着,那边刘蒙处,也正热闹。 却是他的表兄詹广一家到了京中,如今正打发人安置。 这刘蒙原系葫芦庙里的门子,后头又被寻了罪充发到北疆,自然一无所有。这詹广虽也有些穷困,到底有些父母留下的产业,倒也娶妻生子,得了一儿一女。 只他们家原是寒素小门,一路舟车劳顿都要惊诧刘蒙的富贵。如今入了这宅子,那不说詹广之妻白氏,儿子詹端,女儿詹玉莲,就是詹广自己也有些战战兢兢,唯恐自己一身贫苦泥腿子的寒酸,玷辱了这宅子的气派。 刘蒙瞧着,却想起旧年的事,不免伸手拉住詹广的手,因叹道:“阿兄只管安坐就是。咱们虽说是表兄弟,自幼却是相熟的,常有帮衬。再说,我前头被寻罪充发了去,还是阿兄与我赡养了老母,又安置了内人,这等恩德,我若不报答,哪里还是个人?如今兄弟挣命挣出一条路来,寻阿兄过来,一则是照应安置,二来也是咱们兄弟齐心,相互帮衬扶持,日后好做事的道理。” 这般好言好语说了一通,詹家几人方略略安心了些。 唯独詹广听了这些话,不免勾起旧年的事,竟叹了一口气,比旁人松泛下来,只拉着刘蒙的手,将旧年刘母并其妻的一些个事,絮絮说了一通。 刘蒙细细听了。 他虽是个机敏有心计的,也是经过行伍血海的事,论到底,却还有些良心。这会子又说得是亲娘并发妻的事,两人且亡故了去,人死为大,他自然越发只往两人种种的好处想去,不过一盏茶的光景,便有些触动心肠,滚下泪来。 旁边几个人看着,也陪着叹息哭了一回,且不在话下。 及等刘蒙回转过来,他便命人收拾了席面,陪着用了饭,而后又亲自引他们到了早就收拾出来的院子。 那詹广一家见着里头院落,越发收拾得富贵精致,一应东西都是崭新光灿,哪里见过这情景,登时便似入了仙宫一般,只觉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的,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来,晕乎乎跟着刘蒙逛了一圈,才稍稍定了定神。 刘蒙见着,伸手拍了拍,又叫来一行丫鬟仆役,各个都穿戴齐整,团团与詹广一家子行礼。 “这是与你们使唤的丫鬟小厮。”刘蒙一指里头四个丫头:“这是与嫂子使的,年纪大的能帮衬料理事,年轻的两个灵巧细致些。另外四个年轻些的,就是给侄女儿使的,日后出阁了,也权当她的陪嫁。另外的小厮,阿兄挑年长些的,也好做事,两个小的就跟趁着侄儿。” 詹广惊得差点跳起来,忙道:“我们哪里使唤得这许多人!” “从前用不着,如今却要改了去,日后只怕人少不够使呢。”刘蒙一笑:“如今咱们家新兴的,这些个下头的人一时也挑不得十分齐整。正经那些人家,就是底下扫地的,也比这些多。” 说罢,他又指了指五六个粗使的婆子,略提了两句便罢,因与已经目不暇接迷迷瞪瞪的詹广一家道:“这舟车劳顿的额,只怕你们一家也乏得很。如今梳洗了,好生安歇去,旁的事咱们明儿再论也是不迟。” 那詹广一家就此安置下来。 且不论他们何等欢喜,又何等局促,只有一句俗话说得好: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 这刘蒙提点照应,凡百的事能应承的,都只有应承的,且请了积年的老人从旁指点。又有一杆子仆役赶热灶,殷切服侍。不出一个月的光景,这詹广一家便渐渐适应了。 偏这会子刘蒙为着结亲一件事,又有郑望春交代下来的各处关系走动等事,不免忙乱。那詹广夫妇倒还罢了,到底经历过的,又些许认得一些字,便着意帮衬。女儿詹玉兰才十三四岁,又养在深闺里,也不必说。 独有那詹端,已是十七八的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又有一起子仆役存心奉承,常有往外头走一走的。 起头还只是些热闹街巷等处,后头不知不觉,也不知哪个说的话,倒引得他往那一等秦楼楚馆的销金窝温柔乡里去了。 詹端正是个气血旺没粘过荤腥的少年,哪里经得起这些个软玉温香,不过一二次便连人带脑子都昏昏呼呼起来。又因里头一个唤作蕊云的妓子,生得娇媚,却又还是个淸倌儿,常有些郁郁之态。 他既恋慕这蕊云的娇媚,又有些怜惜之情,竟舍了旁个,只留心她这一处。 那蕊云见着,也有些心热起来,又有些借此脱身出去,得一个终身依傍的念头,每与他相处,便留心用神,时时在意,处处体贴,竟比詹广夫妇两人更能熨帖詹端的心意。 詹端前头还只是好色,后头却真个恋恋不舍起来。又着紧暗中筹措,有意与蕊云赎身。 只恨那鸨母做鬼,不肯放蕊云这一颗摇钱树,百般推诿不休,方不能作配。 她这里也有个说头:“我养你八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沾笔墨书画,瑶琴琵琶的,就是正经的小姐也不过这么着了。好容易养出个模样儿来,正是报答我的时候,这会子就要赎身?老娘要是许了,竟不是个鸨母,倒是个真娘了!除非现拿五千两银子来,我也认了这霉头,不然,休想动这个念头!” 她狮子大张口,詹端不过咋咋然入了京城,靠着亲戚将养的少年郎,哪里听过这个数目,登时便傻了眼。错非他情根深种,只怕当时就要落荒而逃了。 过后与蕊云言语,也是无计可施。 蕊云原知道他的根底,便含泪劝慰:“也是奴的命罢了。你有这个心,我有这个意,咱们能做一日夫妻,便做一日,往后怎么着,也只凭苍天做主罢了。” 听得这些话,詹端越发煎熬,只拉着蕊云的手,咬牙道:“你放心,了不得我告诉叔叔。他是个有能为的,若果然可怜咱们,竟许了也是未必。” 这一番情意,蕊云深为感动,又因本系读书人家的小姐,只是家败为人所卖,正经有一番念想的,原不比寻常小门小户的女孩儿。她也是打准了主意,从此一心一意,只与这詹端一处了。 偏过不得半月,恰是鸨母与蕊云开脸的日子。那詹端费了百般精神,着紧筹措了一笔银钱,又有蕊云誓死不肯,鸨母方认了晦气,自许了詹端。 可从此之后,既开了脸,原不是那个清倌人了,这蕊云自然要一点朱唇万人尝。饶是詹端十分用心,终究银钱有数,只留了十日,终被这鸨母使人拉扯出去了。 两人既是有情,如何舍得。 当下里,一个蕊云挣命似得闹腾,外头詹端也是百般撕扯不休。那鸨母原从蕊云处知道,这詹端本系一个大官的子侄辈,也不敢下狠手。 如此,饶是人多,一个发了狠的,几个拉扯的终究叫詹端挣扎出来,当即就又要往里头闯进去。偏这会子薛蟠正摇着扇子从里头出来,两厢一对,恰撞了个满怀,登时双方都是一个趔趄,狠狠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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