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心切,一是谨慎,偏偏身体又有些不爽利,虽说他是个有心胸决断的,可看完这信,也足足花了一盏茶有余的光景。 下头等着的贾家仆役不免有些焦心,虽不敢催促,也是眼神游动,把个鞋底左右剐蹭了两下。 这时候,那边灯花突然轻轻啪的一声,爆了开来,灯焰左右摇曳了两下,又渐渐清亮起来。 贾雨村也抬起头,手指指腹依旧摩挲着信纸,神色却不露半点,只与下头等着的贾家仆役道:“政公特地遣人送信,某感激不尽。”说着,他往贾家方向拱了拱手,方接着道: “烦请回去代我禀告一声。就说事已至此,也只合早做论断。如今夜深不便,也恐落人口实,在下明日早起拜见,还请政公赐教。” 说着,他就道出个时辰来。 这仆役听了,却有些迟疑:“大人来得这般急?” “只怕时不我待了。”贾雨村叹一口气,又道:“如今也顾不得礼数,还请代我告罪一声。无奈何的事,也只得如此了。” 听了这话,这仆役也无旁话,点头应了,又因贾政早有吩咐,当时重复一声,见着没有疏漏,他便忙告退出去,骑马赶回贾家。路上自然少不得有几个巡逻的警卫人等,幸而贾家名声在外,又将名帖拿出,说话几句,倒也轻轻放过了。 这仆役一路回去,到了书房里,便将那贾雨村的言语,尽数回与贾政。 贾政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命他退下,自己起身背着手,在屋中转了三四圈,才又坐下重重叹了一口气: “罢了。纵然这事出来,少不得有些奸佞作祟,小人鼓噪,到底雨村是个精明强干的,又已累升至大司马,陛下总要顾及朝堂颜面,至多不过外迁三四年,待得转圜过来,自然还有起复的时候。外甥暴躁莽撞,纵容仆役打死人命,原也合该受些罪的,再如何,也有罚金赎罪一件可说。” 这么一想,贾政心中才稍稍平复。 回头问了时辰,见着着实有些迟了,他吩咐一句,着人明日早些唤他起身,也不寻旁个,就在书房外面的厢房里洗漱睡下不提。 他这里还能安稳,那贾雨村忽闻噩耗,眼见横祸飞来,又如何睡得下。 当即便叫来仆役,命人再熬了汤药,又取来人参片烹水。 他先吃了两口人参茶,就打叠起精神来,一样一样细细思索历年所料理的事项。里面自然如香菱案、石呆子案等,自然也有不少,但他这等事,原也是越做越是周全,且官职越高,也越不沾这些小处,不过吩咐点拨两句便罢。 如此算来,倒是早年为官一方时,却还有些首尾。且那刘蒙,也是应天府的出身,必也着落到那一处的。 想到这里,贾雨村心头一阵焦躁,却还是凭着历年宦海浮沉的经历压住了些,只将如今应天府一应官吏世家着实盘算了一通。或有一二处想不得的,又忙再书房里搜出陈条、邸报并自己旧年书信等物做参照。 如此费了十分的精神,用了一个多时辰,方将里头要紧的人物列了个七八。 这会子,外头又有丫鬟言语,道是汤药熬好了。 雨村正是心烦意乱,正待呵斥两句,猛地抬起头来,却是眼前一阵昏眩,他忙扶住桌案,两只胳膊撑在那里喘了两口气,又徐徐坐下,方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手扶着额,命那丫鬟进来。 那丫鬟垂头低眉的,用小茶盘端了一盖碗的汤药来,搁在桌案上,便悄悄退下,一句多话也不敢说。 倒是雨村拿了汤药,又吩咐两句:“去厨下吩咐,要些肉粥细点来。” 这丫鬟听着,忙止住脚步,见雨村吩咐完了,并无旁话,方又答应一声,告退而去。 贾雨村吃了汤药,虽然心中急切,却也不敢再劳神动力的,只合着眼养了半日的神,几乎小憩过去,这才重睁开眼,也不吃人参茶,只瞧着前头自己誊写的七八个名字叹气:“可惜那甄家竟也没了,不然有这一层世交干系,不过一封书信过去,自然也就妥帖了。” 说及这个,他又将贾家的一应世交关系又想了一回。 可再想也是无用。 这半年多的光阴,他几回踟蹰,为着什么?还不是与贾家关系越发近了,偏这贾家的势力,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前头北边有旧部,又有王家这一门姻亲,南边又有南安郡王,还有如邬家二三处不大出头,却也正经有些根基的武官人家,相互扶持有亲。另外又有甄家、史家等处姻亲,虽未必得力,终究也是个照应。外面次一层,也有北静王、冯家等等世代交好的人家。 原来这样的人家,就是内囊上来,只消熬到有二三个成器的子孙上来,虽未必有旧日声势,到底还能维持住的。谁知这一年也不知怎么着,前面甄家王家,后面南安郡王,连着几处都没了支撑,越发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偏偏如今圣上年迈,太子年长,竟有些龌龊嫌隙出来。又有吴贵妃养的三皇子,文采俊秀,向来得圣上宠爱。一消一长,不免渐渐有些夺嫡的苗头出来。 这贾家现有一个贤德妃在内,又历来与太子交厚的,偏向哪一处不必说的。吴贵妃那边,这吴家与周家原是姻亲,前头自己与那周贵人家稍有走动,便有些旁敲侧击的,自然也是有些旁的想头。 而那郑遇春,却又与周家是一派的…… 想到这里,贾雨村心里一动,实是生出个念头来。只是想到太子,他又有些犹豫,到底还没下定决心,只是提笔沾了沾有些干涸的墨汁,重新又题了一个贾字,一面叹道: “这么些年往来走动,交情日深,只怕我便有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了!” 一行说,他便将毛笔搁在玉笔架上,伸手一抓,将这一个墨汁淋漓的贾字抓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的纸篓中,重又取了清水墨锭,轻轻一提衣袖,便自己徐徐磨起墨来。 他现今的身份,自然用得好砚台好墨锭的,不消一刻钟,便墨汁淋淋,漆黑微光。 贾雨村放下墨锭,自己重又坐回靠椅中,伸手取了一枝狼毫小笔,不暇多想,提笔便写了一封书信。待得书信写罢,他从头到尾看了两回,又修改一二,方自己重新誊写来,用镇纸压着晾干。 待得笔墨干透,贾雨村将起收起,正经收好,方又赶了下一封书信。 如此足足花费一个多时辰,他方将三封书信写罢,封好压在镇纸下,自己问了问时辰,却已是丑时了。外头又有言语回话,说是厨下已是备了米粥小菜并两样点心。 雨村忙命端进来。 却是一碗鸭子肉粥,四样时令小菜,又有两碟淮扬细点,俱是做得精细。 这贾雨村忙碌了半夜,虽然病中无味,却也勉力用了一些,又唤来得力的管事,命他拿了自己的名帖,明日往衙门里告假一日,自己方回去匆匆睡下。 及等翌日,他又照准起身,略作收拾,便往贾家过去。 贾政今日也是告假,只往贾母处问省了,就回书房等着,见他登门拜见,忙吩咐了茶点,便命人退下,着两个心腹长随在外守着,一个旁人也不许徘徊。 雨村见着,倒也没有旁话,只将自己昨日所想尽数道来。 贾政见他提及应天府,心中便有数,因道:“我也做此想,只怕当时你忽为一方之长,未免有些疏漏的,他又是在那为小吏,越发熟悉地方情景。幸而我们家原在金陵有些世交族亲,倒也不是不能为的。” 见贾政这么言语,贾雨村倒也舒出一口气,暗暗想道:这等人家,果然还是有些底蕴,不同旁个小门小户,一时兴起来,一时便败落了。 既有这个心,贾雨村倒是将前面提防的心去了小半,又与贾政商议一回,论出个条陈法子来,方才回去,又紧着叫来自家老管家,命他两个儿子,现就带着人骑马南下,料理事体:“你们出去,只管往贾家那边去,自然有他家家下人等一并过去的。一应的事,除了我吩咐的,旁的都听他们也就是了。”.七 既有这话吩咐,这毕总管也不敢怠慢,忙叫了两个小子,又吩咐了健马并三四个年轻有气力的家仆,与贾雨村瞧过吩咐妥当,便收拾打发出去。 那毕家两个小子,原也是帮衬着料理事了,知道轻重,闻说是与贾家家下人等一并去,也是松了一口气,忙将书信贴身收好,就去马厩里寻了马匹,带着人赶出去办事。 谁知一行人出去才转了两个弯,左右忽得上来十来个骑,团团围住他们六七个人,拿着长棍大枪兜头罩来。 这些人不过是个家仆,虽年轻有力,争奈没经历,这些拦路的有十分悍勇,进退有度,不过两刻钟便将这毕家小子一行人拿下,捆绑好塞到马车里,一径去了。 第286章 言语 第二百八十六章言语 这贾雨村的仆役人等,虽也是高官门第,却也没见识过这等情景,又因近来多有京城强人等事,不免挪到自己身上,越发身如筛糠,面无血色。 及等一车子的人被拿到刘蒙跟前事,这些个人哪里留意到地方人物,只被去了塞住嘴的布团,一脚踹在地上,他们便挣扎匍匐着磕头,连连求饶。 甚么大王,甚么爹娘,都叫嚷出来。 倒让刘蒙等人看得一怔,半日回过神来,不由哄堂笑了。 就是刘蒙,经这一事也去了三分焦躁,瞅了瞅他们衣衫形容,命人揪出里头一个稍稍有些体统的,拖到跟前来,一面喝道:“那贾雨村吩咐你们什么事?还不快快招来!” 那人正是毕管家的大儿子。 他倒还有点见识的,虽然前头唬得不轻,可见着这光景,倒有些回过味来,眼珠子缓慢得转了两下。 刘蒙看他一眼,不等他说话,就叫了下属管事的人来:“这人该说了,把他带到那处屋子里细说。”说着,扭头又揪出另外一个,如此寻了三个人,分别使人查问,至于剩下的,却是他自己喝问了两句,见着都还有些糊涂不知事,索性着人捆了放在柴房里,每日里送两碗饭,只不死人便罢。 他这一手分而治之下来,这些个到底是仆役,前头的恐惧也或多或少存着的,不过半日,果然使他们吐露了实情,又被搜出了书信。 刘蒙得了书信,拆开细细一看,冷笑道:“我便说,这一手他们万万料不得的。纵然有些糊涂虫分辨,圣上眼里,可也有个轻重缓急。” 一时说罢,他又问下属:“冯家、石家两处的人,现今如何了?” “大人放心。”下属忙回道:“咱们无有不应,又是正经与他们报仇雪恨的,谁个还能说旁话?” 有了这话,刘蒙点一点头,自回到书房料理,预备今日便上本参贾雨村,顺带将侄子之死藏掖其内,总将那薛蟠在圣上跟前挂个号。 他一时去了,那边贾家却有些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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