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一字一句,说得利落,贾宝玉不觉怔忪起来,也不知怎么的,竟想到旧年秦钟临去前的言语。 他还记得,那也是悔恨自误,劝他立志功名,以求荣耀显达。 旧年秦钟与他相交莫逆,如今这甄宝玉倾盖如故,却说得一般的话。难道自己日后,果真也要从了他们这些话,才是正经的道理? 听得说旧日父亲贾政,本也是诗酒风流的,如今又是这么个情景,难道自己日后,也要与他一般? 想到这里,贾宝玉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忙将思绪收拢,正待与甄宝玉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上首的贾母道:“你们两个倒是说得投契,也没辜负这一副相貌。” 这话一出,旁边作陪的黛玉湘云等人都自笑了,又有凤姐从旁凑趣,竟越发热闹起来。 独有这两个宝玉没有言语。一个原是出家了的,不过微微含笑,心中却一片寂静。另一个虽是个好热闹的,这会子也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沁凉的冷意,静静坐在一旁,偶尔说两句,也是有些乏味呆板,全无旧日的灵气。 如此说笑到下晌,贾母已是有些乏了,却必要留下甄宝玉。 甄宝玉无奈,只得道:“小僧毕竟已是出家人,只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去庙里挂单,也是两厢便宜。” 有了这话,贾母方满意,立时吩咐人去料理家庙,与他寻一个干净去处,一应起居用度,也着紧用好的,必不能俭省了。 谁知这甄宝玉一日去了,只在那贾家家庙中待了两日,便飘然而去,凭谁也没找见他了。 贾政等听说,想着旧日与甄家相厚的种种,不免有些嗟叹。可到底,那也只是世交人家的孩子,终究没有放在心上。 独有贾母,也不知怎么的,自见过甄宝玉后,便有些神思恍惚。 这日又听说甄宝玉去了,不知所踪,她心里更是忽得一阵颤栗,当夜就做了个梦,里面百般古怪惊恐,且不细说。翌日起来,她就有些不大好的光景。 贾政等人知道,忙请了老太医来诊治。 本以为不过是小症候,谁知那老太医一把脉,面色便是陡然变了,又静坐在那里足足一盏茶的光景,才起身来,与贾政拱了拱手,往外头去。 贾政看着情景,便知有些不好,忙问道:“老供奉,可有什么症候不成?” 那老太医长叹一口气,因道:“太夫人的情景只怕不大好,这一二日,若是度过去,倒还有四五分可治。下官开一副汤药,一日煎两副,饭后用了,或有增益。” “这、这如何说来?”贾政咋咋然听到这话,也是面色大变,忙道:“一二月之前,供奉前来诊脉,还说尚可,怎么如今忽而变了,倒说出这一番话来。” 老太医叹道:“这等事,却落在太夫人身上,这几日她神思不属,乃是心疾。若是能凝神静气,好生将养,自能安然度过。可这等事,自来最是煎熬,纵然百般相劝,只怕也是艰难。大人若是能劝说的,竟劝说明白,才是正经道理。” 他是人老成精的,深知这病重的时候,越发心神紊乱,神智有失,哪里能静得下来,是以说出这一番话来。 可贾政想着近日种种,家中里外并无大事,着实犹豫,一时等开了方子,将人送出去,又与贾赦等人言语完了,方进来劝说贾母,却也不提里头的要害,不过劝她安心养身而已。 贾母听了一回,却是苦笑:“我能有什么可虑的,你们只管放心罢。” 话虽如此,这一日过去,她却渐渐有些败坏下来,及等翌日,气息竟已是微弱了。 ??? 第301章 离殇 到了这地步,自然贾府上下震动。 贾赦等人不必说,早已围在贾母屋中,就是外面迎春夫妇也抱着小儿归宁。上下人等,在贾母跟前,含泪言语,到了人后,无不流泪伤心。 贾母却是个精明强干,老于世情的,也知自己已是燃灯将尽,临终的时候,因撑着一口气,且将贾赦、贾政夫妇唤到跟前来,一一嘱咐。 于贾赦,自然是告诫他修身养性,好生度日,不可肆意妄为,再生事端。于邢夫人,不过寥寥数句,着其安养而已。至如贾政、王夫人两人,却似贾赦一般,着实嘱咐了,又提及宝玉、黛玉并探春的婚事,着实嘱咐。 而后便是贾珍一房,却也不过是些安守门户,谨慎度日一类的话,并无其他。 这一干人听了,自然无有不应的。 倒是贾母看着他们,老眼微微有些浑浊,轻轻喟叹了一声,次唤来贾琏凤姐,宝玉、黛玉、探春、惜春等人,越发温言细语,着实叮嘱。尤其是黛玉、宝玉两人,真真是满腔慈爱,说着几句,便相对流泪,紧紧拉着两人的手,不肯放开: “我这老骨头临去前,最不放心就是你们两个小冤家。可惜天不从人愿,竟不能瞧着你们两个成婚生子……好孩子,日后两厢里越发要你让着我,我让你,和和睦睦的,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宝玉黛玉两人,虽与贾母极亲密的,如今见她老人家奄奄一息,早已是泪流满面,又听着这一番话,不觉哽咽起来,又连声答应,且拿话宽慰开解,唯恐她真个就这么去了。 贾母素日怜两人,犹如掌上珠,想着自己一旦去了,却不知两人日后如何,也是心中惨淡,当即唤来贾政夫妇,又嘱咐一番,得了他们应承,方有些不舍的放手。 而后迎春夫妇并其子,李纨母子,又有贾蓉等几个素日亲近的小子,且不细论,不过各有嘱托罢了。 只这一轮看罢,贾母已是油尽灯枯,又想着自己身后种种,便命鸳鸯取来两样匣子,命她打开。 一个小的,便是林家旧年的财物,她嘱咐鸳鸯与黛玉收好。 一个大的,便是她历年积攒的私房。 到了这关节,她已是罗列明白。内里一份是白事治丧之用,一份是贾赦、贾政分持,又有一份,却是她将素日所系之物,分与凤姐、李纨、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人。 众人细细看来,治丧却不必说,贾母自己说来,原是官中如今窘迫,不肯再因自己之故,越发艰难,方分出来的。第二份最重,却又是两个儿子各得一般,又有一部分留与贾珍,充入族中之意,倒也并无旁话。至如第三份,却是有了轻重,内里宝玉、黛玉最丰,次则凤姐、探春,而后方是李纨等人,却是贾母素日偏爱,一看即明。 这自然有些不公允的,可贾母素性如此,各人大多也有所得,长者赐不敢辞,原挑剔不得什么。自然也无旁话。 倒是贾母自己又添了两句:“这里旁人也还罢了,独两个玉儿丰厚些,这也是我的私心。我旧年便想着,他们嫁娶一件,都要从我这私房里出,必要丰厚盛大,才能了却我一桩心事。谁知竟不成,也只合将这些东西多留一些与他们,到时候让鸳鸯瞧着,将它们摆将出来,也是我在一样了。” 她这话一出,除了几个人,众人不觉伤心起来,各自掩面而涕。 贾母瞧着满堂子孙,越是看,越是满眼迷蒙,渐渐地,竟有些看不清人影了。她不由从喉咙里咳了一声,原要睁眼再看最后一眼,却觉得眼皮重得如同吊了千斤坠一般,只能慢慢地合拢在一起,从胸口到喉咙,缓缓吐出最后一声叹息。 她的手倏然垂下,再无声息。 众人看着这个光景,心中犹如千斤锤砸下,两耳都有些嗡嗡作响,当下无不放声痛哭起来。又有贾赦、贾政两人膝行而上,趴在床沿稽颡泣血,直哭到喉咙都哑了,方在众人劝说下略略收住。 又有下面的人赶紧将凶服呈上来,又要问一应白事礼节,又有各处亲友世交等须得告诉,并贾母本是诰命,自然又须上书相呈的。 贾赦、贾政等虽满心悲痛,只欲在灵前俯伏痛哭,争奈一应事体,着实繁琐,又须他们居中料理,只得减去些悲戚,且与王夫人、贾珍、尤氏等商议了,略略定下个方略来。 虽因贾母故去,事发突然,但她老人家高寿至此,一应东西尤其是棺木,却是早有预备。虽说手忙脚乱,众人既有条陈方略,又须等恩旨下降,倒也不显紊乱。 一时恩旨下降,又有贾母年高,各处高官显爵自有交际,这丧信一旦传出,各家各处,无不遣人吊唁。前头因贾赦之事稍有冷落的门庭,当即热闹起来。 从府门内院到街上一片白簇蔟之中,自然花簇蔟车来人往,各色官爵人等络绎不绝。内里则高悬灯笼,白汪汪两队穿着孝仆衣裳的仆从侍立在侧。又有一应和尚道士诵念不绝,又有宝玉等小辈领着仆从在旁哀哀欲绝,哭声直能摇山振岳一般。 众亲友世交人等看了,感喟之余,也有些称许:“不亏是钟鸣鼎食的大家,虽是短短半日的光景,也能料理齐全。” 却应了他们的话,后面一应礼数,越发做得周全齐整,只足足耗费四十九日,才正经出殡。 且不论贾家如何百般料理,各色大小轿子车辆,执事、陈设、百耍等浩浩荡荡,一带摆开四五里远。又有路旁彩棚宴席,各家路祭,自东平王府起,也是不下三十来家。 连着几处王府,也有亲身往来的。 贾赦、贾政等领着子弟前来见礼谢恩,也不能尽数。 旁边百姓人等瞧见,真个犹如庙会集市一般,指指点点,说谈无度,也有赞的,也有叹的,又有一等厌恶奢靡的,不免嘲讽几句,也不能尽数。 贾家等人却又忙碌了两日,才看看将这事料理明白。 上下人等,无不疲惫非常。 就是凤姐瞧着,也嘱咐下来,后面两三日,若是小事,竟放一放,各人歇息两日,也还罢了。 谁知这一歇息,各人悲痛尚未尽消,王夫人竟有发起高热来。 却是她这一年多有病症,身子也不爽利,若是安生静养倒还罢了,偏又有贾母这一件大事。邢夫人原是继室,素来不理事务,又有旧年症候所致眼歪嘴斜之态,也不能十分出面料理。 一应大小事务,外头自然有贾赦、贾政,内里的种种,自然还是她领着尤氏、凤姐、李纨等料理。各色堂客,她凡是能相陪的,自然也要出面应酬。 如此忙碌数十日,就是凤姐等素来康健的,也有些受不住,何况王夫人近来多有病痛的,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这大事一了,她撑着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当即便有些受不住。 众人闻说这事,也都心中一颤,想到贾母去世一件,原也是一时起来,便自去了的。王夫人论岁数,自然比不得贾母,可也是五十岁的人,年过百半,真个去了,也是常情,不免慌乱起来。 幸而请了几位太医过来诊治,却都还说不妨,又施针开方,使她吃了两剂药,及等翌日,便渐渐有些身静体凉,回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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