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婆子听着,也忙起身道:“姑娘打发马车去,里面还要多备些被褥东西,也好接人。” 见她这么说,显然薛宝琴的病情,大约很是不好。 黛玉不由面色微变,倒是紫鹃想了想,便与她道:“姑娘,我跟着这位老妈妈去一趟罢。” 她是个周全人,黛玉自然信得过,想了想,就点了头:“你去也好。我再打发人告诉薛姨妈她们一声,好歹让他们放放心。” 紫鹃答应一声,下去张罗马车被褥汤婆子等东西。 这些本是随常之物,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安置妥当。黛玉又格外吩咐,派了七八个健仆跟随,倒也周全。 紫鹃将那老婆子扶到马车里,靠着门帘坐下,一面细细问宝琴之事。 那老婆子本是池家的旧仆,也是深得信重,自然知道这里的事,当即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薛宝琴是一日夜里拍门寻来的。 她虽不知池家,到底知道个方位,又着力询问,也不知寻了几户人家,方打听到他家,又有留在家里的旧仆,听说与自家奶奶有旧的,细问了一番,才引得她过来。 一过来,她便小月了。 “什么!”紫鹃有些吃惊,忙问道:“怎得小月了?” 那老婆子叹道:“我的姑娘,这才二三个月的身子,又是跑又是吓的,哪里能稳得住?这薛二姑娘身子身子结实,才能熬到这会子,旁的姑娘,怕是早在路上就没了……” 听见这话,紫鹃一时也无言以对。 好半日,她才叹了一声:“难怪你们奶奶紧着打发你过来接人,这个时节,偏遇到这样的事,琴姑娘哪里受得住。” “唉,正是这么说的。”那老婆子道:“瞧着花朵儿似的人,没个七八日,便越发撑不住了。还是我们奶奶日夜相劝,才稍稍好了些。如今还吃着药呢。我们奶奶只说那是大家姑娘,从没受过这样的事,唯恐她受不住,早就告诉我们大爷……可又听说,那薛家早搬了出去,如今没了人,又不知旁的去处……”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日话,倒是将前面的拘束去了大半。 紫鹃一面听着,一面也为宝琴暗暗难过:她这一遭劫难,也着实可怜可叹得紧。如今虽保住了性命,往后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想着,转眼已是到了池家。 紫鹃吩咐车夫几句,便随着老婆子入了池家。 那边早有人候着了,又引着紫鹃到内室,一应男人都没见着,只有二三个丫鬟婆子服侍。 紫鹃进去,便瞧见甄英莲上前来相迎。 她的面庞也比旧日消瘦了许多,倒是精神尚好:“紫鹃姐姐,你来了。” 第421章 惨淡 紫鹃忙欠了欠身,唤了一声甄姑娘,因瞧见甄母也在侧,忙上前来行礼寒暄。 甄母起身还了礼,就看向里面:“嗳,亏得是紫鹃姑娘你过来,我还担心来的人不知就里,越发不好料理。” 听见这话,紫鹃忙道:“这又如何说?” 甄母与甄英莲两人对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呐呐着收住话头。 末了,也只有甄母叹了一口气:“紫鹃姑娘,你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紫鹃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客套,忙走到里屋去。 只是掀起帘帐,她就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等走到近前来,就看到那厚重的被褥中,薛宝琴几乎瘦脱了的面庞。 这或许还算是病人的常态。 可是那一双眼睛,却绝非薛宝琴的常态。 那是一双死寂的,冰凉的,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的眼睛。 如果不是那张脸,紫鹃决计不能相信,她竟是薛宝琴。也是这样的踟蹰,让她迟疑了半晌,才上前来低低叫了一声:“琴姑娘!” 这一声落下,她的泪珠也跟着滴落,心中早已想到了许多不忍言的事,却不敢多说一个字。 薛宝琴没有应答。 甄母并甄英莲两人瞧着,心里不由发酸,一个上前来拉住紫鹃,一个连声唤了几句琴姑娘,又说,紫鹃姐姐来了。 好半日,宝琴才像是从遥远的远方,听到了声响,慢慢回过头,定定看了紫鹃半日,才想起人来:“你,你是紫鹃。” “是,琴姑娘。”紫鹃含泪拉住她的手,感受到那瘦如枯骨的触感,想到当初那个年轻心热,美貌多才的少女,越发心酸起来:“琴姑娘,姨太太、宝姑娘、薛大爷、蝌大爷他们,见着你这样子,怕是要心痛死!” 这话一说,薛宝琴那死寂的目光,才有些波动,她猛然咳了一声,颤巍巍得反手抓住紫鹃的手:“我哥哥他们,他们怎么样了?” 话里带着气音,早已失了气力。 紫鹃忙宽慰道:“琴姑娘放心,姨太太他们都还好,虽有许多不如旧日的地方,终究是家宅平安。” “这,这就好。”薛宝琴放下心来,迷迷瞪瞪的眼睛,带着几分恍惚:“那,那怎么是你来?” “原是我们姑娘先得了消息,又听说琴姑娘病着,便打发我先过来接人。”紫鹃道:“琴姑娘,你如今病着,竟还是少说话少操心罢。凡百的事,先将养好了身子要紧。” “是啊,琴姑娘。”甄英莲上前来,拉住薛宝琴的手,情真意切:“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你越发要好生将养才是。不然,倒叫那边老奶奶、宝姑娘、蝌大爷他们怎么办?” 薛宝琴目光迷茫,想要说些什么,却连着咳了一声,连咳带喘的,枯瘦的两颊浮起一团红晕,叫人越发心惊。 紫鹃看着不好,伸手慢慢拍抚她的胸口,又着实劝说,让她安生歇着,又忙忙着叫人来挪腾。 甄母道:“不用穿戴,也不要掀了被褥,只将她方在春凳上面,送到车轿上才好。” “是,这法子好。”紫鹃这才知道,前面车轿,为何直让人驶入后院汇中,怕是甄母他们早有吩咐的。 这会子也只能如此。不然这一进一出,一冷一热的,薛宝琴又是这么个模样,说不得就为着这一段挪腾,断送了性命去。 一行人既早有计较,自然料理得极快。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便将薛宝琴挪到车轿中安置妥当。 紫鹃也顾不得礼数,说不得什么寒暄,不过站在车轿外,与甄母甄英莲说得几句话,又力邀她们后面多走动往来等事,就辞了去。 一路上,紫鹃再三嘱咐,不许快行,须得安稳,心里却着实有些燥意。 好容易到了林宅,她也照着先前甄母她们的法子,直让马车驶入后院。只是这宅子也不算太小,格局有森严,原挪不到近前来。 她便吩咐取来春凳,又叫了人来挡风,瞬速将宝琴挪到了一处新院子里。 这里虽是客房,也小小巧巧,倒是单门独院的三间瓦房,十分齐整。内里也早已洒扫干净,又烧了地龙,十分暖和。 宝琴前面经了一阵寒风,脸颊都有些雪白发青了,这会子被暖气一烘,倒添了三分血色。 这里才安置妥当,就听到外头脚步响动,却是黛玉等人来了。 黛玉、惜春、李纨、巧姐、平儿、鸳鸯、麝月、晴雯、豆官等人,早就在黛玉屋中等了半日,听说已经安置妥当,便忙赶过来探视。 然而,她们都如紫鹃一般,虽然听得说情景不大好,却再料不得这般不好,一等看到人,话都还还不及说,先都呜咽起来。 就是惜春那等孤介的人,这时候瞧着,也是心神触动,红了眼圈儿。 里头如此,外头候着的贾宝玉几乎要跳将起来,又恐唐突了薛宝琴,只得在外头连声询问。 黛玉见他着急,便走到帘子处,低声道:“你快去将大夫催一催,琴妹妹她,她、她这病症,怕是要养许久。” 说到这里,她已是声音哽咽。 宝玉听得,心神一震,不由得掀起帘子一角,先宽慰了黛玉几句,才又道:“我这就去催一催大夫。你们在里面多宽慰宽慰——经了这些磨难,就是个好人,也要去三层皮,总归还是平安回来。如今既接了来,可见不用怕的,你只管放心,也劝她多放心才是。” 说得这两句,他叹了一口气,往那人影重重,呜咽声重处看了一眼,就放下帘子,径自出去再去催大夫了。 如今这京城里,好大夫越发难请。 一则是京中如今伤病不少,二来是两回劫难,或是掠走,或是责难,大夫也死伤不少,不免越发短了人手。 就算是如今黛玉处有贾政、江霖等体面在,终究不能明抢了早已到旁人处诊治的大夫。 这会子宝玉出去,也不过催促罢了,着实不能行事太过。 因此,宝玉还不及回来,薛姨妈一行人已是赶了过来。 薛蟠薛蝌两人,终究是男人,也不能到后院去,贾宝玉又出去催大夫了,两人竟只能在前庭,由总管等人陪着。 薛姨妈并宝钗两人,虽然焦急,但听得说人已经接了过来,终究比前面放心了些——既平安归来,后面好生将养,宝琴又向来是个结实身子,一年半载的,总能将养回来。 但等到了里面,瞧着人人眼圈通红,泪湿脸颊的模样,母女二人心中便是一突,再见着宝琴奄奄一息,几乎皮包骨头一般,由不得心中大恸。 薛姨妈连话也来不及多说,眼泪夺眶而出,只唤了一声琴儿,就哭倒在那里。 却是宝钗,虽然悲痛,却忙扶住薛姨妈,不使她压着宝琴,又细细窥着宝琴形容,见她面色枯瘦也还罢了,目光神态,竟隐隐有些死志,大惊之余,心内一番急转,忽然道:“琴儿,你今儿平安回来,我们也能给你母亲送信去了——不然,却叫我们怎么张口?” 听到母亲两字,本来因为薛姨妈与宝钗两人,神色稍有动容的薛宝琴,眼神不由得动了动。 薛姨妈又在旁哭道:“你母亲要是看着你这样,怕是心痛死!若果然有个不好,却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我的儿,你要好生保重啊!” 薛宝琴动了动唇,却只能咳嗽几声,声音又低又弱,几乎只剩下才喘气的气力。 旁边李纨等人,见着这情景,都纷纷上前来宽慰劝说,又拉着薛姨妈从旁坐下,且命人沏茶来。 见着情景,宝钗只得将后面的话先咽下去,且听众人言语,偶尔见缝插针得说得一句半句,或是宽慰薛姨妈,或是劝说薛宝琴,偶尔应酬黛玉等人,却是四平八稳,半点不乱。 好容易宝玉请来大夫,众人忙将屏风取来遮挡,又命人撒下帐子,使婆子们进来服侍。 那大夫虽不算一流,却也是近来颇有些声名的,薛宝琴的状态又是极分明,他只诊了一次脉象,就心中有了数。只是这家富贵,终究比旁人家更多些,他也恐有所错失,便有诊脉两回,方从这屋中出来。 自有婆子引他到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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