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厨下送了汤来,又接献元宵,贾母便命歇了戏,略用一点子,就有婆子带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说书。 紫鹃立在后头,听着那女先儿说新故事《凤求鸾》,贾母听着是才子佳人这一类的,又有黛玉等人在内,顺口就将素日所想道明。 凤姐儿原就有口齿的,顺着话头一唱一和。两人一通话,倒是比那女先儿更觉有趣。 那边凤姐儿正说道:“……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 她一面斟酒,一面笑说,未曾说完,众人俱已笑倒。又有两个女先生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 独紫鹃没有言语,静静听了一阵,想着这里原系胭脂斋批语里,全书一大要紧之处,不免留神细思。倒是黛玉眼角瞥见她这么个模样,心里一怔,莫名有些悸动,不觉收了笑容。 旁人却全没觉出异样,只有听了一回话,心觉有趣,相互斟酒对饮一杯。那边女先儿对了一套《将军令》,听毕,贾母年老体弱了些,便问时辰。 听说已是三更了,她便命挪到暖阁里,挥退了贾珍等一干明儿有事的,或是不打紧的,只留了亲近小辈在旁。一时又听了两出戏,又顽了击鼓传花的酒令,罚说笑话儿。 这般顽闹一阵,凤姐又取中讲了个炮仗的笑话儿,顺着由头将散了一件事道明。 贾母笑命放爆仗解酒,又吃了些粥米,随意用了些精致小菜,用了漱口茶,这才散了去。 旁人皆是回去洗漱睡下,黛玉却还有些怔怔出神,一时想着紫鹃先前神色,总觉有些异样之处,偏细想来,又觉是自己多疑。 是以,当时洗漱睡下,她睡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半晌,犹自难以安眠。 紫鹃亦是躺在一侧榻上,见黛玉如此,便悄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黛玉一阵沉默。 紫鹃等了半晌,见她没有响动,以为无事,谁知静默中忽有一把嗓子,低低道:“我总觉得,你与旁人有些不同,今儿也是如此。” “什么?”紫鹃心中一惊,声音略略高了些,又恐惊动了外头的嬷嬷,忙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这话从何说来?” 黛玉又安静了半晌,才接着道:“就如凤姐姐她们一般,我总觉得你确是有些与众不同。常日里偶尔一回头,我总觉得你默默沉思,看着我们,就如我们瞧着台上的戏似的。竟是独立于我们,另在一处。” 说完这一句,她轻轻咳了一声。 紫鹃睁眼往她那里看去,只觉微微的月光,点点的炭火,一冷一热的两处微光,只能照见一点灰黑模糊的轮廓。而她的心,也在浑浊的光影下,载浮载沉,有些话,到了喉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点点咽了下去。 那边黛玉已是接着道:“我常觉得有些事,你仿佛早就觉出征兆来。环哥儿、赵姨娘,乃至金钏儿,鸳鸯……细想来,当年我初来,你瞧着我的眼神儿,就似早知道了,我们能合到一处的……” 紫鹃没有言语。 黛玉也自安静。 好一阵静默后,黛玉道:“许是我……” “姑娘……”紫鹃吐出两个字。 两人的声音混到一处,都有些暗沉,模模糊糊的听不大清楚。她们便都收口,静待对方言语。 第93章 撞破 片刻后,紫鹃才幽幽道:“姑娘也将我看得太重了些。我若有这样的能干,虽是个女孩儿,自然也早出去了,独立门户,自求安身。天底下的事,大多逃不过一个巧字,若细想来,多半的事竟是牵一线而动全身的。” 说到这里,她本想再编两句,脑中却忽得浮现自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种种,前尘往事从心底一时浮起,也不知怎么的,口中竟是一转,终究吐出了一句实情:“何况,我原也有些细故,不曾全说与姑娘的。” 这一句吐出,紫鹃立时惊醒,忙收拾了心情,重添上两句来:“不为旁个,只是碍于人情世故四个字,细说反而累赘。姑娘想着这些巧合,方生出那么个念头,可世间事,世间人,哪怕天南海北,隔了三五个人都能连在一处。何况我原在这府里的。” 黛玉静静听着,虽觉一如紫鹃素日言语,偏又似有些不同,不知在哪里。可细想来,又觉这些话在情在理,何况,她也自觉先前的话唐突了些,仿佛是疑心紫鹃一般。 因而,她终究将那一点异样埋入心中,低声宽慰道:“你说得也是。是我这多思多疑的毛病又犯了。先前宝姐姐那一处,我便有些错了。现今反又到了你身上,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难怪圣人说一日三省吾身。却是在理的。” 紫鹃道:“不过几句随口的话罢了,没得提什么对错是非的。只如今夜深了,姑娘向日里觉浅,静心睡下才是正理。仔细明儿起身,又觉头晕了。” 黛玉口里答应着,两人由此睡下,再无别话。 后头几日,因过了元宵,越加无事。虽有薛姨妈等处请吃年酒。贾母都只挑了其中几家过去,黛玉更是散漫,不过着紧的去了两回,旁的都不曾跟过去。 倒是紫鹃从玉钏儿处得知,金钏儿这两日回门暂住,因记挂关外的事,饶是钟姨娘已是说过一些,她也想着再去走一趟。 今日贾母去家下人处吃酒闲逛,黛玉懒怠过去,又因探春年下略受了些风寒,正自将养,便与众姐妹一道过去探望说话儿。 她这里得闲,就回了黛玉一声,嘱咐了屋中人等,这才往金钏儿家去。 因着正月里,贾府喜庆之气未散,又不比先时事多人忙,紫鹃一路过去,倒觉比先前更觉热闹繁华。兼着如今春日将近,如迎春等花木不免指头略泛出些新绿,更解去一冬的肃冷枯寂,添了些活泼。 紫鹃一路慢慢行来,一路看,只转过一段粉墙,绕过两株大松柏树,就已是到了后门。再迈步出去,绕过一处巷子,眼瞅着白家的屋顶儿了,忽得瞧见路口有两个小丫头正在叽咕。 她本是一眼扫过就作罢的,可走了两步,忽得哪里见过站在里头些的小丫头,不免多瞧了两眼。 那边的两个却正凑到一处说着悄悄话,也不妨人,待得紫鹃走得近了些,就隐隐听到宝玉、袭人两个明儿。她待要再听两句,那两个小丫头已是听到脚步声,忙止住了话头,都往她这里看来。 一见着她,两人面色都有些变了,忙一个扯着另一个的袖子,只往旁边跑开了。 然而,也是她们抬头这一面,紫鹃认出了那个面熟的,不是旁个,正是唤作坠儿的小丫头。 既认得了她,紫鹃脚下一顿,往两人跑远的身影瞧了两眼,心里暗暗记下一笔:也不知另一个是哪里的小丫头,可惜方才没仔细看真切了。 心里想着,她脚下却是一转,直往金钏儿家去。 金钏儿见着她来,一家子都欢喜不尽,一面问好,一面忙往里头让。紫鹃进去,却见里头也有几个女孩儿,正相互挤着嗑瓜子,吃果子,欢欢喜喜闹腾着。 见她这么个陌生姑娘进来,那大大小小的女孩儿都安静下来,只拿眼去瞅紫鹃。 金钏儿一笑,往两边介绍两句,又让紫鹃往里头屋子坐去:“她们几个都怕生,你又是这么一副体面模样儿,越发不能说话了。何况你出来也是有限的,我陪你进去坐坐,说两句话也罢了。” 紫鹃口中谦让两句,又与这几个姑娘赔个不是,这才随金钏儿进去。 两人久未见面,虽有钟姨娘从中转圜,也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一时说王家如何,一时道贾母黛玉等如何,又有金钏儿有孕等事,说得兴起了,连茶都顾不得吃了。 还是白老媳妇儿送细点进来,才打断了这一通长话。母女两人都是知道里头富贵的人,紫鹃打眼一瞧,里头不过四碟碗口大的白瓷盘儿,上头搁着枣泥糕、雪方糕、小饺子并杏仁酥,俱都小巧精细。 她挑了一块枣泥糕,搁在帕子上,放到嘴里吃了一口,细腻绵甜,原是上上等的。金钏儿也挑了一块雪方糕:“这是前儿玉钏儿送来的,倒也罢了。只这茶原是我们自家的,想来未必能合你的脾胃。” 紫鹃道:“可不敢说这话,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不过是跟前擦后伺候的人,沾了一点体面,要真以为从此就这样了,往后自家出来了,又怎么熬得过?” 金钏儿随口说来,未必没有一点怅茫,忽听得她这话,不觉怔住:“林姑娘向日里待你好,你也一心为她的。难道你还想着往后外嫁不成?” “这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紫鹃长长叹了一口气,眉眼里有些疲倦:“难道旧日你就没个旁样打算?现今又如何?纵然我与姑娘情分好,也未必能长长久久在一处的。我现是瞧明白了的,这天底下,十个满以为,也就能成一二处罢了。” 金钏儿想了想,也不由点头:“你说得却也在理。就譬如鸳鸯,老太太跟前有体面,又能干,生得也是一等儿的人,自然不能比赖嬷嬷。可也没料到,竟忽然生出那么一件事,直将她日后前程一笔勾倒了去。” 鸳鸯素与她们相善,又是打小儿一处长大,一时提及了,两人都有些闷闷的。 紫鹃本是有心打探的,瞧着气氛沉闷下来,便随口寻了个由头,将话岔开:“对了,我先前过来,瞧见两个小丫头在边上嘀咕,好似在议论宝二爷,里头就有先前被打发出去的坠儿。难道她家竟也在左近?” “不是她。”金钏儿摇头道:“我对门的葛家,有个小丫头芭儿,也是宝二爷屋里的,常跟那坠儿一处的。那是个爱说嘴的,常日里嘀嘀咕咕,却也没什么旁心,倒不必理会的。” “哦。”紫鹃心里模模糊糊掠过一个念头,却没有抓住,口里却接了话头:“怪道我一过来,她们就忙跑了去,想来是怕我听到什么,倒要教训。” 金钏儿道:“那坠儿被撵出去,又是那么几句话打发的,自然有些埋怨,嘴里说两句过瘾儿也是有的。自然不能让你听了去。说来,宝二爷屋里活少事轻人也多,她怎么会被撵出去?” 紫鹃知道她虽还怨恨王夫人,却不曾记恨旁人,反因为自小在贾府长大,一应熟人皆在那里的,十分关切。现今又是外头的人了,有些事说与她倒也无妨。 因而,她便将坠儿偷金一件事的始末道明。 金钏儿沉默半晌,才道:“竟是这么个事,再没料得的。既如此,倒是要瞧着些儿,我回头与母亲提一句,也不说里头的细故,倒探探那坠儿的底,免得后头还要生出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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