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江户川乱步都没有什么朋友。他太聪明了,同龄人常常都听不懂他说的话,大点的孩子也不喜欢和他玩,因为他总是直来直去地挑出他们的错处、让他们丢脸,所以他也不喜欢学校。 他好不容易才觉得学校有意思了一点,好不容易才有同龄人愿意陪他一起玩—— “为什么……呜、为什么又欺负我……老是都欺负我……呜……” 鹤见川呜咽地小声哭泣着,喉间溢出磕绊的音节,连成碎碎散散的句子。 她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勉强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委屈得像是一团酸水漫开,却仍是低得几乎要听不见,被淹没在教室嘈杂的谈话声里。 江户川乱步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欺负。』 他的脑子里一下子被这个词挤满了,密密麻麻,像是墙上斑驳凌乱的刻痕交错,直直地要刻进他的脑子里。 不是好朋友间嬉笑打闹的「一起玩」,而是让他感到无比刺眼的——、「欺负」。 为什么会是“欺负”? 难道他们不是在一起玩吗? 鹤见川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所以才一直和他这样互相“回击”的吗? 江户川乱步觉得一直以来的某些认知在这一刻好像都被重重地敲碎,鹤见川的话轻的像是一片雪花,却又锐利的像是一柄刀,直直地插在他的心里。 鹤见川总是很轻易地就原谅了对她恶作剧的人,有时候大家都笑起来了,她的脸颊鼓起来没几秒,也会一下子泄了气,抿着嘴和大家一起笑起来,她看起来其实并不那么介意那些恶作剧,大家的逗弄也总是毫无恶意,只是因为喜欢她才和她这样“开玩笑”的。 ……但其实这是“欺负”吗? 乱步有些搞不明白了,他明明不是想要欺负鹤见川的,他只是想要和鹤见川一起玩……但其实他一直都在“欺负”鹤见川吗? 那么其他人呢?其实大家、一直以来都是在欺负鹤见川吗? 没有恶意、没有做出伤害的举动,这样也是欺负吗? ——不、 江户川乱步突然意识到了。 他真的没有伤害到鹤见川吗? 他想要和鹤见川一起玩,他没有想要伤害鹤见川,但是鹤见川却哭了。 ——因·为·他·伤·害·到·了·鹤·见·川。 鹤见川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只是胆小了一点罢了,但同龄人们却因为她的胆小而故意去吓唬她,不怀任何恶意,甚至恰恰相反,是为了表达对她的喜欢。无数不伤大雅的“小玩笑”汇聚在她的身上,像是一滴滴水落进干涸的水箱里,最终却只会让箱子里的鹤见川淹没窒息。 小孩子和大人是不一样的,大人们的刀子是包装过的恶意,而小孩子们的刀子,有时却是用纯粹单纯的善意所锻造而成的。 虚伪和单纯与他而言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因为不论对方如何伪装,他的目光也能一眼便探进真相、看破迷雾。 他应该在意不是虚伪、恶意、单纯,亦或是真诚,他应该在意的是那把“刀子”。 那把捅向鹤见川、以及其他世人的刀子。 世人善恶真伪与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些阿谀奉承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那又如何呢?这世界上的人都是连翻身都不会的婴孩,是在被刀锋所指之时也无能为力的弱者,而他是救世主,是神明皇子,是看破世间一切谜题与罪恶的名侦探,是要折断那柄指向世人之刃的「最强之人」。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为了从那些恶心虚假的称颂声中逃走,跑来了没有“大人”的学校,却和一群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一起,举起了这柄用“友情”铸成的刀子,刺向了无辜的鹤见川,甚至还在女孩委屈地将泪水落进肚子里的时候,为他这自以为是的“友情”而感到开心。 ……他成为了那个「拿起刀子的人」。 江户川乱步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鹤见川,蜷曲的指节动了动,最终却仍是收了回去。 直到这个学期结束,他从学校离开回了刚创立起来的侦探社,他也再没有欺负过鹤见川,班上乃至是学校里会对鹤见川“恶作剧”的人,不知何时,也渐渐消失了。 回到侦探社的第一天,江户川乱步很是不适应上班的日子,虽然办公桌比学校的课桌大很多,办公椅也比学校的椅子舒服很多,上班时间也比上课时间闲散很多,但他就是很不适应上班的日子。 他坐在柔软舒适的办公椅里发了两天的呆,埋头随便解决了几件委托,脑子里却总是想起鹤见川。不知道她有没有被欺负,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哭,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一个新同桌。 最好还是没有新同桌,虽然已经不打算再去读书了,但是江户川乱步还是觉得,鹤见川只要有他这一个好同桌就行了。 他憋到了第三天,终于在咬着薯片盯着电脑上的word文档发了两个小时的呆后,忍不住抓起了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那个他只在学生信息册上见过一次、但却已经倒背如流了的号码—— “鹤见川!!!!快来帮我写报告书——!!!!” 他果然还是离不开鹤见川、不对、是鹤见川果然还是离不开他这个好同桌!
第100章 番外五· 无一郎 初雪落下的那一天,无一郎持刀站在廊下,望着被白雪覆满的庭院,发了很久的呆。 天地在这个清晨仿佛都变得寂寥无声,在鬼舞辻无惨被消灭后,鬼杀队已经解散了两个月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僚友人们各自离去,向着他们光明的未来迈出了步伐,只因为队士训练才热闹起来了几个月的霞柱宅邸,又一次地冷清了下去,变回了时透无一郎最初住进这里时的模样。 可是他却有些愕然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己似乎已经难以习惯这份“冷清”了。 只有他一人挥刀的庭院空旷得骇人,三餐的饭食总是会控制不好量做多,院子里晾着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件羽织,炭治郎他们偶尔拜访时留下的点心一个人怎么也吃不完。 尤其是在入夜了以后,这座他分明已经住了好几年的宅邸,寂静漆黑得让他的心底无端生出了陌生的感觉。 原来曾经的自己,就是一个人住在这样空荡荡的、毫无生气的地方么? 他总是会想起几个月前的时候,那个时候鬼舞辻无惨还没有死,大家都在为了杀死他而拼命地训练自己,为了仇恨、正义,亦或是些什么其他的东西,而聚集在了这座宅邸里,一日日地挥下手中的刀剑。 即使最终的那个目标是多么令人咬牙切齿的痛恨,但在那段训练的日子里,所有的人脸上却总会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同寝同食、同哭同笑,也在不久后的未来同生共死。 训练的队士们来了又去,换了一波又一波,载着满满的收获朝着下一个柱的训练而去。有的人呆的久一些,也有的人不过十来天便通过了试炼,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的面孔在无一郎的脑海中,都已经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只有那个女孩。 只有鹤见川。 一直、一直地呆在这座院落里。 晌午时捧着饭碗坐在他的身边,寂夜里躺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酣眠,偶尔她也会消失一天,但隔日再出现时,手中就会多出些什么东西送给他,大多数的时候是糖果,偶尔也会是其他的小点心,就好像只是出去玩了一天,回来时便给他带了伴手礼。 但是鹤见川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在鬼舞辻无惨终于化作灰烬,无数血海深仇终于得报的那个夜晚之后,秋去冬来,夏日尾巴残留下的最后一点热意,也已经被寒冷的冬风吹去,鬼杀队解散,同僚们如同晚鸦四散离去,唯有他仍停留在这里等待着。 在这座曾经的霞柱宅邸,在她时常偷偷溜去的蝶屋旧址,在她最熟悉道路的刀匠村。 他耐心地等了很多天,等到冬日的初雪终于落下,也没有等到鹤见川像是很久之前,突然出现在蝶屋后院的那片空地时一样,再一次突然出现在发呆的他眼前。 时透无一郎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在失去记忆的那几年里,他的内心很难因为外物而产生波澜,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一般,在深埋于心底的“仇恨”的驱使下,挥出手中的利刃,砍下恶鬼们的头颅。 但在想起了那些他忘却了的过去之后,就像是厚厚的冰面有了一丝裂缝,密不透风的线网被割断了一缕纤丝,微不可见的破洞在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延伸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曾经被压抑在“冰面”下的那些情感,如同大风一般从窟窿里呼啸涌出。 他依然是个很有耐心的少年,耐心得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同龄人大多正热血上头的孩子。 但在耐心的等待之后,他不再是那个等不到冰面破碎,便毫不在意地冷淡转身离去的少年了。 “她在哪?” 他在刀匠村堵住了来探望小刀匠的白发青年。 毫无预兆地出现,然后毫无预兆地消失,鹤见川的每一次来去都像是消散在了空气之中,连一点余温都没有留下。仿佛只要她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留下丝毫她的踪迹,让人无处可寻。 但时透无一郎一直是个心思通透的少年,几乎不需要思考,他便抓住了鹤见川残留下的一缕小尾巴。 刀剑化身而成的付丧神——在这个时代、在这世间,除了永远都守在鹤见川的不动行光和山姥切国广以外,还有一个。 唯一「存在于此世」的付丧神。 鹤丸国永。 “嗯?”连细密的眼睫都如同浸着初雪般洁白的青年微微睁大了粲金的眼眸,露出了像是惊讶、又像是饶有兴趣的神情,“你是说……谁?” “鹤见川。”无一郎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蓝黑的瞳孔幽深,“她在哪?” 鹤丸国永不紧不慢地“唔”了一声,拉长的语调优哉游哉。 “原来是指小主公么?……她自然是回家去了,毕竟她来到这里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当然是要带着刀剑们回家去了。对小主公来说,这恐怕是相当辛苦的一次出阵,希望鹤日后不要因此被迁怒才好。” 回家去了。 无一郎还没来得及再想一想这个理所当然般的回答,就又听见鹤丸国永开口道:“如果你是想要找小主公的话,那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 鹤丸国永的话像是一块圆石高高地坠进了沙地里,溅起了沙尘四溢,在无一郎的心里重重地砸出了一块凹陷来。 他对他说道: “她已经不会再来到这个时代了。” ******* 无一郎在刀匠村住了一夜,从白发的付丧神口中听说了一段他所不曾知晓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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