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簿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该搜集的罪证一样都不会少。若鳌拜与纳穆福起兵造反,他正好拿下;若不起兵,这么多年结党营私也早就触犯律法、触碰逆鳞。横竖都是一死。 到底谁才是做局的人?谁又是入局的人?时至今日,已经分不清了。也许她和他都是做局人呢,也都是入局人。 挽月感到身上一阵恶寒,脚底也没劲。 “不是你们,是他们!这跟你有什么干系?你知不知道你那阿玛、还有你那兄长,背地里到底勾结了多少朝臣?结党营私、每日琢磨着要怎么来对付朕!”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唇亡齿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的父兄皆不在,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同清算了他们的人在一起同床共枕?” 四个字如一把利刃毫不客气地刺破心口。 月推开云,月光如天灯,照亮整个浩瀚苍穹。 她望向窗外,如果他已经决意追查,那她们一家,鳌拜、纳穆福、温哲、达福一个都不会放过。也许,最不会放过的便是她。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是带着目的来的,不是么? 当撞破了君臣权力争斗最残酷的一面之后,挽月反而全都释然了。出于贪生怕死的本能,她苦心经营,想要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看来一切还是徒劳。那些看似柔情蜜意的允诺背后,说的人无意、听的人无心,现今摊开在眼前,是那多么地讽刺凉薄、像一个笑话!什么谁情深谁清浅!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有付出过心意。而她却差点因感动而错信。 她不想怪他,他是皇帝,为了收回自己的权力,而与功高盖主的权臣斗,是帝王本能;她也不怪自己托生为鳌拜女儿。人的出身难以选择,不可能十全十美。当她知道自己是鳌拜女儿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结局大概不好。但她还是愿意为了一线生机而搏一搏。搏赢了很好,输了也不怨怼。愿赌服输。 只是情愫无辜。 “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清剿鳌拜一党?”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仿佛在陈述着一件和她并无关系的事情。 而恰恰是这种态度,反而让玄烨感到惶恐,一种被窥探到内心的惶恐。 “什么清剿?” 挽月哑然失笑,“不累吗?您从知道我的身份,捡走我的佩刀开始,不就已经对我张开网了吗?还刀是局,乞巧节是局,丝绸的事情还是局。我已经入局了,就像……”她回头看了看那瓷缸中的乌龟,“就像它一样,早就在你的瓮中,一直都在往上奋力爬着,以为自己就能翻出去,岂知天外还有天,永远都逃不掉。” 他忽然上前一步,攥紧了她的手腕,眼神中流露出的却是平时那股永远淡淡温和的从容,他浅浅地笑了笑,“它逃不掉,你也一样。朕早就知道你对朕接近的动机并不单纯,但朕不在乎,只是觉得有意思而已。” “假的终究成不了真的。”挽月垂首,忽而觉得心里特别空,也特别怅然。“你算计了我,我也算计了你。现在摊开了,两清了。” 两清不了!三分执拗在他的脸上划过,假的真的不重要,她对他利不利用、欺不欺骗也不重要! 他扭头吩咐了一声,“来人!代诏女官今日不慎摔伤了腿,需要静养。就留在西暖阁中,未经朕的应允,不准任何人进入西暖阁,也不准人出去。” “你怕冷怕黑,西暖阁的灯彻夜不灭,也绝不会冷。”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咱俩,没完!”!
第68章 变天(捉虫) 长夜已尽。睁开眼,头顶的黄色床帐像一块琥珀色的糖,侧身向床外看去,一层层厚重的明黄色帷幔将这里隔得很暖,却也如牢笼,将她困顿在其中。 四下里依旧很静。挽月记起昨夜,玄烨吩咐过将她软禁在这里,便独自走了。没一会儿,那些太监便都进来,麻利悄然地把桌案上的奏折、书册一搬而空。仿佛生怕晚了一瞬,就又要让她瞧出什么旁的端倪。 她坐起身,暖阁内光线朦胧,恍惚间,仿佛大梦一场,已过千年。 “您醒了?” 帷幔被掀开一角,声音很熟悉。 是玉屏。 见到这个人,她一点都不惊讶。 从在南苑的时候,这个宫女就跟着自己;等到了储绣宫,还是她。挽月从未停止怀疑过,玉屏是那个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所以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起什么,聊一句家常或是心里话。人也很本分,自己不问,她也从来不多话。 在这光景下,见到一个熟识的人,竟然也生出一分亲切感。她自嘲地勾起一抹笑。 玉屏见她抱膝坐在床沿上,看起来神情并不沮丧,也不哀求,更不恐惧。相反,就像往日在储秀宫中晨起时一样,如云的乌发披散在身后,轻轻歪靠在床架上,一副慵懒的样子。 只是眼下,少女不似那时慵懒,更多是平静。 她有些害怕起来。 原先,她是在西六宫的寿康宫里,伺候那些太妃的。一个个年纪明明不大的女人,在丈夫逝去后,身边又没有子女,便只能在这深宫中一天天地捱日子,像极了深秋中的花儿,还没盛放便要枯萎了。 她们的眼睛或癫狂、或幽怨,也有人一双眸子平静如水的。而往往最后一种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宫人发现,她们在自己的寝宫里无声无息地了结了性命。 昨天半夜,乾清宫的大太监顾问行来到储秀宫,亲自找她过去。她知道,挽月姑娘是到乾清宫当女官的。可没想到皇上对她如此宠爱,竟然会给女官也配一名伺候的宫女。能去伺候过的人跟前当差,还是在乾清宫,她当然乐意。 等到了这儿,她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所想那般。 皇上将挽月姑娘安置在西暖阁,这已经不单单是有违祖制。且皇上并没有在夜间过来。顾问行只是同她说,让她好生服侍,千万不能出一丁点差池。要是少一根头发,也要拿她是问。 玉屏明白过来,这位高贵美丽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了笼中金雀。还是惹了皇上不高兴的那种,又或许是她自己不愿意,怕她闹出什么,才让人看着她。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做奴婢的该揣测之事。深宫里,各式各样的关系见多了,更听多了,毫不稀奇。 她福下身子,像往常一样给挽月行礼,然后起身,给她拿来衣服。 挽月仰起脸,“现在什么时辰?” “小姐,现在是巳时。” “嗯。我饿了。” 玉屏微微诧异,还以为她会一言不发就这样坐着。转念又想,这位小姐自打她认识以来便是如此,不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是该吃吃、该睡睡,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能有这样的定力,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穿上外身罩着的棉袍和坎肩,挽月便自己掀开帷幔,走到了厅里。桌案上的东西搬走了,旁边的瓷缸还在。她径直走过去,发现那小东西也还在向上伸着爪子。 她索性蹲下身子,伸进手去逗弄了一番,一边喃喃自语道:“小东西,这下我跟你一样,都成了瓮中的鳖了。你别以为他平日里待你很好,指不定过两日一个不高兴,便捉你用来炖汤呢。” 那乌龟极其灵性,仿佛听懂了一般,直接缩头进了龟壳里。 挽月觉得好生无趣。 她站起身,朝玉屏望望,轻叹了口气道:“你是皇上派来盯着我的人吧?劳驾帮我带句话给他。” 昨夜发生的事,除了乾清宫的奴才,全都三缄其口,外面一概不知。便是乾清宫的人,也都认为是皇上与新来的代诏女官发生了争执。皇上待她一向不一般,这会儿将她关在西暖阁,又什么都没说。各人便是看过去,眼光也都意味不明,只当是闹了别扭。 三福站在玄烨身边,一五一十地回禀道:“挽月姑娘巳时才起身,起来后便要了吃的喝的。吃完就开始玩乌龟;玩得无聊了,就挨着窗户根儿底下晒太阳;未时不到又睡着了。” 玄烨的手指微微蜷曲,眼神复杂又暗藏一分苦痛。“她可有说什么?” “说……”三福迟疑了下。 玄烨深吸一口气,没耐心地训斥道:“讲!” 三福吓得一哆嗦,老老实实地转述道:“她让奴才转告您,说问您打算关她到什么时候?事到如今,要杀要剐要……”他到底还是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皇上,硬着头皮继续道:“要睡都随您的便。” “砰!”桌子上那方上好的麒麟腾云惠州砚被挥到地上,朝地的那一角摔了个粉碎。 她当他是什么人了?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的暴君?还是荒淫无道的昏君? 这么久以来,他认为她是他的知己,哪怕是心怀叵测,刻意接近,也与他是旗鼓相当,彼此心意相通。可她现在竟然是这样想得他!叫他如何不愤怒?他看她是当真要将他们俩的关系破罐破摔到底。 他偏偏不要如她的意! 煎熬么?要熬一起熬! “滚!”玄烨冲着三福吐出了这个字。三福却像得了特赦令一般,麻利儿地转身退了出去。就在快要离开时,又想起来什么,十分不情愿但又不得不重新进来,弓着身子低着头同皇上道:“挽月姑娘还有一句话要奴才转告。” 玄烨冷冷抬眸,眼中的阴沉足以盯死一个人。 三福忙道:“她说,那乌龟实在没趣儿,笨头笨脑的,还认生。她一过去,就缩头。她瞧着烦心,让奴才给您送过来。说要不然,她就给让御膳房炖了滋补,上路前也要好好享受一番。” 玄烨气笑,“想得挺长远!” 他见三福已经从门外将那瓷缸同四喜一起端了过来。缸中那小东西,本来果然缩着头,一察觉是他在身边,立马探出头和爪子,做放松的舒展状,还向上伸了伸。 他心底一软,心道:连乌龟都知道同他亲近,好歹惦记着喂养了一番。她是真的凉薄,一点不念情。不过也许此时在她心里,他也是一样自私凉薄的人。 大哥莫说二哥,两个都差不多。 玄烨苦笑,也是自嘲。勤懋殿不如西暖阁的朝向好,这会儿并没有斜阳照在地砖上。他忽然格外想念起西暖阁的下午。 其实何必点破那本账簿?她看到了又如何?当做不知道便好了。 脑海中刚一闪过这个念头,他就轻笑着摇了摇头。怎可能当做没看到?就像她也不想装了一样。 弦绷得太紧,只要一拨,迟早都会断裂。 “顾问行!”他垂下眼眸,触了触手中的书页,淡淡道:“朕记得太后娘娘那儿有只西洋白色卷毛哈巴狗儿,借来几天抱给她玩儿去。” 顾问行闻言微怔,却并不很讶异,应声道:“嗻。” 今日无风,暖阳照得人怪舒服的。顾问行出了乾清宫,一路往西,在心里道:真是一对儿小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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