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紫色烟霞已散,天边呈现出诡谲的深蓝灰紫,变幻出可怖的怪状,一块块一团团,悬在皇城的上空。明黄色的衣袍随着快步行走而掀起衣角,他大步走过甬道、穿过道道宫门,脚下的路从来都没有那么平顺,可能想做这九五之尊,就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深蓝的天幕犹如一只张开的大口袋,随时要将地面万物吞没。玄烨站在乾清宫门口,只仰望苍穹一眼,几步停歇地走了进去。 “奴才叶克苏……” “吴良辅呢?” 叶克苏瞥了皇上一眼,他知道皇上在极怒的情况下,反倒会显得异常平静。“太皇太后第一时间吩咐侍卫去拿人,吴良辅似乎已经知道此事,或者说故意而为之。一大早便拿着令牌出了宫门。銮仪使往他家中,早已人去楼空!在他的家中发现这个,应该也是故意留下来的。” 一方同样绣着湖光山色图的绣帕,只不过帕子绣的是夜景,一弯新月悬在山顶,那月亮是用红线绣的,鲜艳欲滴,通红如血。 帕子被攥紧,“血月教。”玄烨冷笑。 叶克苏有些发怵,“奴才收到加急密报,顺治爷从先前所藏身的寺庙里不见了。” 玄烨淡淡一笑,摸了摸那扳指,“他们是想用皇阿玛的消息,跟我们换牢里的那个人吧!看来这个郑魁,对他们还有点用。” 叶克苏也早已想到,“郑魁已经被奴才废了一只手,奴才倒不觉得他真的知道教中消息太多。那个人看起来贪生怕死,没用刑多久,该撂的就全撂了。”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真正的堂主郑魁?玄烨冷冷道。 “不,相反,奴才恰恰觉得他就是郑魁。从奴才安插在血月教中的眼线来密报,郑魁这个堂主不过是仗着先前在天地会还有一些追随者,到了血月教,当时教众不算多,才给了他堂主地位。这个教很神秘,扩散得也很厉害,而且很有钱,不像一些民间起义全是农民。这个姓郑的,行事作风很有几分官腔官调。奴才顺藤摸瓜,查了他的底细,他本名郑良,曾是前明的一个县官。” 玄烨很快便想通了,“一个在血月教地位不低的堂主,落入銮仪卫手中。势必引起教众恐慌。倘若他们不做任何措施来救,只怕会大大挫伤士气,军心涣散。那屏风上的四幅画中都暗藏着四座寺庙,你可都去查看了。” “奴才已经让人去极力辨认画中的山,发现都是京城附近几座州县的山,也的确有寺庙。而且……先帝爷都在里头宿过些日子。” 玄烨原本还藏着些希望,听到这话,希望一点点熄灭下去,“看来皇阿玛真的在他们手里。” 叶克苏迟疑着:“皇上,要用郑魁去换顺治爷么?”他觉得称呼先帝爷、太上皇似乎都不大合适。 玄烨低着头,一言不发,桌案上新裁的白纸锋利,割伤了手指关节处,血染成朵朵红梅晕开。 一整晚,挽月都没有在耳房听到过任何关于皇上的动静,就连顾问行也未见身影。她脚上敷了药,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走路动作大的时候,牵扯到筋骨还有些不自在。她想起他匆匆离开时的严肃又紧张神色,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会不会与她的阿玛有关? 月夜,静得出奇。 她静静伫立在檐下,看见叶克苏从西暖阁里出来。 最要紧的事,他还是最信任銮仪卫。 她不由想起那日在纳穆福同她所说的话,鬼使神差地慢慢移动着步子,竟就走到了西暖阁门口。 “谁在外面?” 四下里万籁俱寂,周围静得我那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不动声色,心下犹豫着要不要试探他一番,脚步已经迈了进去。她看见他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无措。然而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又迅速恢复如常,用温柔掩盖上。 “你怎么起来了?脚伤好些了吗?太医怎么说?” 挽月心道:一般人在紧张时,会突然问出一连串的疑问,因为内心此刻并不从容镇定。 她本想回答他,可脑子里不知怎么想的,嘴里就不假思索蹦出了这句话:“想来看看你。”!
第67章 账簿 烛火微黄,将美人平日里过于白皙的脸颊减了一分冷,添了五分柔。她的眼睛笑起来像天幕上的月牙一样好看,秋波缱绻仿佛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玄烨的目光无限眷恋,流连在眼前的人身上。第一次在光华寺见到她,也是这样一个静谧的夜。佛像前点燃万千烛火,檀香缭绕,他刚同皇阿玛说完话,这个女子便闯进了他的眼帘。那时,他毫无波澜,不过就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后来,他便带着她去逃命,又反被她所挟持。 他当时在想,怎么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要劫持他?就算不知道他的身份,可这女子也太胆大妄为了,不但吩咐婢女抽出他的腰带将他捆住,还拔出刀来。明明他在与那些匪徒搏斗,却一眼瞥见她准备脚底抹油溜走。 这样一个胆大、利落又心狠自私的女人,饶是容颜再美,也是有毒的花。 可命运从来就是这般的无理,它抛出一团线,将这个闯入他眼前的少女和他缠绕在一起。明明他与她的阿玛是水火不容的政敌,却偏偏控制不住地同她纠缠不休。恍惚中,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将她看在了眼里、做入了梦里、放进了心里? 耳边回响起刚刚叶克苏同他说的话:“郑奎吐出了一些有用且重要的东西。奴才带人去他所说的地方去搜寻,果真找到了一本账簿。据他供认,记录账簿的人叫宋鑫,是江宁织造刘德彪贪腐一案的重要人证。人已被他们灭口。 看样子,这个宋鑫就是联结江南、京城和宫中十三衙门掌管丝织品司制房的核心人。吴良辅与血月教也有勾结,为其从宫中牟利,攫取的银子全都充做会费。他知道顺治爷去了,自己苟活不了多久,您也一直想裁撤十三衙门。到时候他这个掌印名存实亡,且手上不干净,迟早会掉脑袋。索性给自己攀了一棵大树。” 那账簿在玄烨的手中翻开,他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数和人名,其中也有他曾想到,如今却不敢面对的人名。 他走近她,有淡淡的幽兰清香混着薄荷药香。 他有很多想问她的话,到了嘴边,却突然一句也说不出。只伸出手来,将她额前一缕凌乱了的发替她拨开别到耳后。“好些了吗?” “嗯。” “朕与你不过一墙之隔,一步之遥,想见朕随时都可以见。何必这么晚了自己跑来?明日见不到了吗?” 挽月忽而抬眸,凝视上他的脸庞,见他神色如常,目光中唯见柔情略带嗔怪。她的手被他轻轻握起,“手这样凉。” 她忽然扑进他的怀里,侧脸贴近他的胸膛,“臣女怕冷也怕黑!” 他的睫羽颤了颤,双臂环住她的背,竟有几分不知所措。最后学着小时候,奶娘孙氏哄他时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小声喃喃地念叨着民间常用来哄孩子的话:“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挽月的心头一酸,她想起自己不论在以前那个世界,还是这里,都是从小没了父母的陪伴,更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抚慰的话。 “皇上会留臣女一个人在黑暗和冰冷中吗?” “不会。朕会始终为你掌着灯,暖着你的手。日月同辉,共看山河。” 挽月松开了手臂,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玄烨眉宇一敛,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只见她绕过他,径直走向书桌。玄烨一怔,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阻止。却见她已经站着铺纸提笔蘸了蘸墨。 他走了过去,只见白纸如雪,簪花小楷一行:爱新觉罗玄烨允诺,要背瓜尔佳氏挽月直到老。若长夜难明,则为其照前路;若冷寒难捱,则与其共携手。如有虚言……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她竟然会怕他赖账,要立个字据,不禁摇了摇头,顺着她的话念道:“如有虚言,你当如何?” 玄烨的唇边还挂着笑,瞬间便如冰霜般凝结,眼眸中的柔光渐渐变冷,不由自主地落到桌案上的那本账册上。呼吸不自觉地加重,拿着纸的两只手也微微抖了抖,渐渐放了下来,垂在身边。 他知道,她一定看见了。她特意绕过来写字,就是为了探一探他的桌案上有没有什么。她深夜过来,也是为了探一探,叶克苏到底同他说了些什么。如此想来,那句“想来看看你”也只是为了说而说。 玄烨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闷,好像有人重重地推上了两扇门,将之紧闭起来又落了锁。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双眼睛,生怕看到嘲弄与不屑。 眼角余光到底与对方触碰,相互交织在一起。她的眼中没了方才烛火摇曳下的光亮,只剩下一片沉寂,平静得想一个走在前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寻常路人。 却比任何愤怒、仇恨、鄙夷……的神色都要能刺痛他。 他的胸口藏在厚重的龙袍下微微起伏,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冷笑,那张从她手中夺下的纸,那一行字此刻看来也是莫大的嘲讽。他重新提起来,淡淡地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说的人无意,写的人无心,还当真是一行好词佳句。” 他朝挽月缓缓踱步过去,凝视她的眼睛,不想错过一丁点的微妙情绪。 “你看见了吧?” 那张平时妙语连珠,会对着他说出很多撩心话的朱唇,连动都没有动。 玄烨顺手从桌上拿起那本宋鑫的账簿,终于撕开了一人之间始终隔着的那层遮羞布。 窗外,苍白的流云过,遮住了天灯的光亮,在地上投下无数晦暗的影子。 “说呀!”他忽然用尽力气,吼出这么一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见她仍是不语,玄烨气急败坏,心下的起伏更大。他深深地仰面闭了一下眼,单手抚了下额头,勉强平复了一些,“你刚刚故意提笔写字,好绕到桌子那边,你看到这个了!你这么晚了到朕这边来,不就是为了探探今儿宫里发生了什么、叶克苏同朕说了什么、是否和你家有关么?” “是。”挽月不冷不淡地开了口,“我就是刻意过来看一看。虽未打开,但封面上的账簿一字,我曾见过:是天衣坊掌柜宋鑫的笔迹。”她刚接手温哲给自己分的嫁妆铺子时,看的最多便是宋鑫记的账簿。 她将目光转向他,丝毫不见惧色,“上次你我、曹寅和容若四人在八方食府,我已经都同你说了,想让你放我们一马,你应了。可你根本没有打算放过我们家的事,在宋鑫死后,还一直让銮仪卫去追查。” 她忽然想笑,笑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苦心经营了那么久,还引他入局去投云绣坊。以为得到他的含糊不追究,便是放过。可她怎么能相信他呢?怎么该相信他呢?他是皇帝啊!谁会为了一个女子,甘愿放过自己亲政路上最大的拦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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