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微蹙英眉,他沉吟了会:“二哥不肯起来,是有事相求吗?” 理亲王的面色陡然发白,他眼中有抑制不住的悲伤,带着隐忍而克制的哭腔:“禀皇上,微臣的王妃已于昨日不幸薨逝。” 闻言,皇上露出一丝诧异的眼神,随即他便听到二哥郁然的声音:“王妃是在昨日游玩金泠湖时,惨遭厄运,意外溺水而亡。” 皇上微微一怔,喟然而叹道:“红颜胜人多薄命,理亲王妃真是可惜了啊!” 他慨然叹息了几声,看着理亲王温言道:“二哥,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为了让九泉之下的王妃安心,你务必要节哀顺变,保重自个儿的身体啊。” 理亲王卑恭地叩首道:“微臣懂得,多谢皇上的宽慰。” 话音刚落,理亲王又郑重其事道:“禀皇上,微臣今日有三件事,望皇上能够准许。” 理亲王顿了下,眉目间微有黯然之色:“第一件事,是王妃的请求,她在临时前,曾恳求微臣将她的灵柩送回自己的乡梓——闵行府。至于皇陵则建立她的衣冠冢即可,望皇上能成全她的遗愿。” 皇上的声音颇感伤怀:“好,朕允了。” 理亲王松了一口气,紧接着禀告了第二件事:“怀慎公主再过不久,就前往蒙古联姻。微臣承认自己不是个好阿玛,所以微臣想最后尽一份责任,送怀慎公主出嫁。微臣知道皇上已派遣十四弟护送,微臣就在暗中保护怀慎公主就好,不必让怀慎公主知悉。” 闻言,皇上长长叹息了声,脸上掠过怜悯的神色:“朕让十四弟安排你一同护送怀慎。” “谢皇上的恩准。”理亲王恭敬地再施了一礼。 “微臣如今膝下只有弘晳一个儿子,将来的世子之位必定是他承担。”理亲王声音平静地说道,“第三件事就是,恳请皇上给侄儿赐婚。” “赐婚?朕记得弘晳将将年满十二岁。”皇上一脸讶然,弘晳不仅成婚年龄未到,且皇室宗亲的婚姻,多是在秀女大选后进行婚配。 理亲王面色淡然道:“是,微臣的镶红旗旗下有一属人,现供职国子监监丞,他有一女,自幼和弘晳有着青梅竹马之情。” 他想给儿子一个安逸舒畅的婚姻,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女人,而不是像他一样,极度排斥皇阿玛安排的太子妃,最终他辜负了太子妃,也遭受到了报应,被他深爱的女人狠狠地伤害了。 皇上闻言有些愕然,国子监监丞只是七品文官,弘晳将来即便不是承续理亲王的爵位,至少也是个郡王。七品文官之女怎能配得上郡王妃的身份。 见皇上露出不甚赞同的神色,理亲王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四弟,这是二哥最后一次祈求,望四弟能遂了二哥的夙愿。” “好二哥,弟弟依你了。”皇上沉声说道。 “谢皇上,微臣告退。”说罢,理亲王站起身,弯腰行礼后,缓缓走出。 走至大殿门口,理亲王冷漠至极的声音蓦然响起:“四弟,你听说过天仙子花吧?二哥知道你曾经宠爱过的赫佳贵妃,最是深谙此物。” 理亲王没有转身,他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讥诮:“鹬蚌争逐,渔翁得利,可悲可叹啊……”说罢,他没有丝毫留恋地迈步离去。 听到这意味声长的话,皇上冷峻的神色倏然一僵,他望着二哥潇洒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135章 赫佳语蓉 雍正九年,数九寒冬的季节,皇后娘娘本就衰落的生命力,在皑皑白雪的纷飞中,溘然崩逝。皇后娘娘走的时候,神色安宁恬然,像是终于可以和自己的孩子团聚一样,泛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 举宫皆哀伤,皇上悲恸不已,下旨辍朝九日,且持服二十七日。于中和殿隆重举行了丧礼,并降旨定大行皇后谥号为“孝敬”。七七四十九天后,皇上遣百官奉移孝敬皇后梓宫,安奉于清泰陵的大行皇后陵寝。 雍正十二年深秋,冷清沉寂的永和宫中,一间光线幽暗的佛堂里,有一穿着朴素、身形消瘦的妃嫔,面朝着高大庄严、悲天悯人的的佛像。她跪坐在蒲团上,捻着手里的一串紫檀木嵌金寿字佛珠,也如一尊木雕佛像一样,纹丝不动、静默无言。 弘历迈着沉郁的脚步走进这座宫殿时,蓦然从心底里感受到一股更寒凉的秋意。 彼时正值八月末的秋天,满眼望去,院中花木凋零,毫无生机,宛若荒凉凄凄的冷宫一般。 本该英姿勃发的十六岁少年,此时却俨如中年落魄失意男子一样,清俊的脸上满是悒闷幽愤之气。 厚重的屋门骤然被打开,惊动了跪在佛像前的虔诚诵经女子。 “额娘,儿子来看你了……”弘历轻轻地喊道,他慢慢地挪着脚步,走进了屋内,跪在了女子的身旁。 熹妃犹如佛像般僵硬地转过头来,她活似槁木的目光,久久地停驻在身侧的弘历身上,缄默良久后,她完整的一只手缓缓抬起,掠去了儿子衣襟上所沾的一片枯叶。 她把枯叶抓住手里,暮气沉沉的脸上硬是扯出了一抹笑容,怅然地问道:“弘历,你怎么有时间,来看额娘呀?” 屋子内光线偏暗,那带着浮尘的暗光,将弘历清朗如玉的面庞蒙上了一层幽晦不明的灰纱。 呜咽一声,高瘦的少年陡然如小婴儿一样,趴伏在额娘双膝上,他的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额娘,你帮帮儿子吧。” 自从皇后娘娘薨逝后,他半个嫡子的身份已经是荡然无存。 昨日,皇帝下了一道特殊的圣旨,批发似的给三位皇子都赐了婚,将刑部侍郎孟乔锐之女,指给了四阿哥弘历做嫡福晋、户部尚书张廷玉的嫡孙女许配给五阿哥弘昼、察哈尔总管李荣保之女指给了六阿哥弘景。 三位阿哥同时指定了嫡福晋人选,不免让阖宫内外进行比较了一番。 不过不用怎么比较,就高下立现了,户部尚书和察哈尔总管虽然都是一品重臣,但李荣保之女可是满洲镶黄旗,将来的皇后当然不能出自汉军旗。至于四阿哥弘历即将要娶的福晋,更是被比得无一席之地。 弘历实在是不理解皇阿玛为何这样对自己,难道他真的如此不堪重任吗?真的与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无缘了吗?他实在是不甘心,弘历紧紧闭上双眼,深深嗅闻着额娘身上浓醇的檀香气息。 这个问题舒舒也曾好奇地问过万岁爷,当时的万岁爷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啊,他怒气冲冲道:“这个弘历越发得不像样,完全没有天家子孙的傲然姿态,学谁不好,学他八叔,但学也学不好。” 万岁爷恨恨地发着牢骚:“他把‘礼贤下士’学成了‘服低做小’。身为皇子,对那些大臣阿谀逢迎,简直是不堪入目。连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他都不敢得罪,既然这样,朕就让他做刑部侍郎的女婿,当孟乔锐的半个儿子。” 四阿哥自以为自己的行事甚是隐晦,在暗地里不动声色地拉拢朝廷重臣支持他。 其实他极大地高看了自己,低估了他的皇阿玛,他的那些一举一动,都被皇帝掌握得一清二楚。 芬芳馥郁、轻烟袅袅的焚香袅袅飘拂在佛堂中,熹妃静静地听着儿子怏怏不平的诉说,看着儿子不甘的眼神,熹妃那如萎黄枯叶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光亮——胸口窝藏的心脏,因给儿子进行谋划思量,终于恢复成了平稳有力的跳动。 “弘历,你莫要着急,额娘会帮你的。”熹妃露出一抹从容安然的微笑,她伸出手,轻柔地抚摸儿子日益健硕的背,心里涌现出一丝骄傲,她的儿子最终一定是登临大宝之人。 当年,她给李氏所生的三阿哥精心筹谋了一条路,那条踏进地狱的死路,如今用在六阿哥身上正好合适。 熹妃喃喃自语道:“额娘原本还想着留给八阿哥呢,哪想到皇贵妃的肚子——空有个虚名,生不出个皇子出来,实在是不争气啊……” 熹妃说完,晦暗的脸上扬起一缕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她怔怔地仰头望着慈悲为怀的佛像,渐渐地,好似有一股浓墨般的乌云,从佛像中飘浮出来,笼罩在她的头顶,随后那股墨色吞噬了她秀丽的面容。 秋风送爽,秋阳温煦,皇帝于九月初率领八旗精兵、文武百官,携皇子公主及后宫妃嫔,浩浩荡荡地前往木兰围场进行秋狩。 深秋的日头升得也极快,此时已是五公主早膳后的消食时光。 九岁的小姑娘长得是亭亭玉立、端得是神彩奕奕,她正捧着几簇艳丽盛开的金莲花,蹦蹦跳跳地闯进围场中央最大最华丽的帷幄里。 “额娘,额娘,你怎么还没睡醒啊?”小悠悠眉花眼笑地说道,她的嗓音清亮无比,稍稍唤醒了睡在床榻上的女人。 舒舒秀眉轻轻蹙起,娇滴滴地嘤咛了一声,嘤嘤……她还是不想起床。都怪臭男人,一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年轻小伙子,天天地“虐待”她,愈是夜深人静,愈是“张狂激烈”,让娇弱无比的舒舒完全承受不起。 舒舒在心里嘟嘟哝哝地抱怨个不停,这时冷不防间,蓝色的海水江崖纹帘帐被掀开,精致娇俏的小脸蛋探了进来,小悠悠脆生生道:“额娘,你看,我给你摘了好多金莲花啊。” 见到女儿,舒舒急忙地把锦被往上提,盖住了自己的全身,只露出一张脸,她嘟了嘟嘴,面色愈发红润,向着女儿撒娇道:“悠悠啊,额娘还是好困啊,你让额娘继续睡觉,好不好?” 悠悠疑惑道:“额娘你怎么要睡那么久啊?你昨天晚上很晚才睡的吗?” 话落,也不待额娘回应,悠悠兴致勃勃道:“额娘,正好女儿今天摘的金莲花,听说和枸杞子、甘草、玉竹等一起泡水喝,可以提神醒脑,让人精神抖擞起来。” 闻言,舒舒看向那些金黄璀璨的金莲花,呃……看上去确实挺有朝气的,跟活活泼泼的小悠悠很像。 “悠悠,真是谢谢你啊。”舒舒一脸诚恳地感谢道,随即她指着桌案上的置物篮,细声细语道:“你把花放到篮子里吧,我待会起来再泡水喝。你现在乖乖地出去玩哦,额娘还要再睡上一会。” “好吧,那等会儿午膳时分,女儿再来找额娘一同用餐。”小悠悠有些依依不舍地说道,富有朝气的小脸蛋顿时萎靡了起来。 小悠悠和很多孩子不一样,有的孩子越长大越是想独立,不再那么依赖自己的母亲,而小悠悠却截然相反,她年龄越长,反而愈发喜欢黏在额娘身边,有时候还缠着额娘,要跟额娘共寝,简直是舒舒最爱的暖烘烘、一点都不透风的小棉袄。 小悠悠离开御帐不久,狩猎终于尽兴的皇上策马赶了回来,他一进帷幄,就有些无奈地看着窝在床榻上,睡得昏天暗地的舒舒。 倏然间,睡得十分香甜的舒舒,脸上霍然感触到一阵微带痒意的刺痛,她皱了皱眉心,懊恼万分地睁开眼睛,就见到躺在她身旁的万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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