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有何无辜?姑太太不是为她算计婚事么?”贾宝玉说着反倒把自己说疑惑了,问道:“表姑娘为何要嫁人?” 百灵不疑有他,就道:“姑娘大了总是要嫁出去的,纵然再不舍,姑太太却没法养她一辈子。” 贾宝玉皱起脸,圆乎乎的脸颊看上去像个蒸软了的包子,他小声嘟囔道:“嫁人有什么好的,你们不也说姑太太曾经也是个灵秀的姑娘么?/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他想到平日里那些个管东管西的老婆子,尚带婴儿肥的小脸皱的更厉害了。 阮卿正心烦呢,猝不及防听到这句旷世名言,当即就气笑了,她还以为自己言传身教了七年,硬生生改了贾宝玉吃姑娘嘴上胭脂的臭毛病,能让他思想端正点呢,谁知道是白忙活了七年。 她固然恼火贾冬一言不发就算计自己大儿子的行为,但一码归一码,这种思想绝不能助长。 阮卿火气上涌,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怒道:“放肆!” 贾宝玉一个激灵,吓得当即就缩进了百灵怀里。平时阮卿虽然疼爱他,但该罚的也没少罚,他平时相处时不怕母亲,但听到母亲发火还是会条件反射地躲起来。 阮卿盯着他,眼里失望更甚,但她也知道不能指望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担当,就道:“百灵,你放开他。” 百灵欲言又止,但她打小跟着王夫人,嫁人后王夫人换成了阮卿,两人也相处了二十几年,她对阮卿的性格还是相对了解的,迟疑了一下,就将死死扒着她的小男孩从怀里扯了下来,轻轻往阮卿那边推了推。 阮卿冷着脸,盯着他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敢不敢再重复一遍?你说嫁了人的女子是什么?你说我是什么?”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不仅把贾宝玉问懵了,百灵也被她吓懵了,当即就跪下了:“太太!” “你别管。”阮卿盯着贾宝玉继续问:“说说,我是什么?也是死鱼眼珠吗?” 贾宝玉被吓得瑟瑟发抖,他的小脑袋虽然不能处理那么多问题,但后面这句话还是能听懂的:“不……不是……” 阮卿道:“那你就跪下!接下来的话你给我细细听好了,待会要重复一遍,错漏一处都唯你是问!” 贾宝玉不敢耽搁,颤颤巍巍地跪下。他人还很小,又被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软乎乎的小熊,此时要跪下也是格外艰难,弯腰要跪下的时候差点没趴下打个滚。但他知道母亲生气的时候绝不会心软,硬生生忍住眼泪,两手撑地,慢慢挺直腰板,才算是跪稳了。 百灵看着眼泪都要出来了,却是一点也不敢上去阻拦。 阮卿道:“你说姑太太是死鱼眼睛,是,都是死鱼眼睛,她算计她自私,她撒泼打滚不要脸皮,死鱼眼睛可恶该杀,但是姑娘本来是珍珠,怎么就成了死鱼眼睛了呢?珍珠自己愿意变成死鱼眼睛吗?你愿意从宝玉变成破石头吗?” 贾宝玉低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往出掉,他不敢擦,勉强吸溜一下鼻涕,摇摇头道:“不……” 阮卿看着他,其实有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渐渐的已经与原来剧情中风流多情的贾宝玉相差很多了,可有时候还是能从现在的幼小孩童身上看到几分风流模样,这让她偶尔也会觉得丧气,是不是她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她为了照顾这个随时都可能长偏的孩子,自我感动的牺牲,放弃自由,放弃工作,甚至一定程度放弃了和郦芷吴茗的友谊,可这些,都有用吗?有意义吗? 红楼里的姑娘,包括几位夫人们,基本个个都是苦命人。不管外人怎么评价,甚至不管她们本人品性如何,都经历过令人厌烦绝望的婚姻生活,即使是看似美满的王夫人,也没好到哪去。 阮卿自己看得开,再加上有人帮助,贾珠没死,贾元春一直在身边,但偶尔还会有宰了贾政大家一起死的想法,更别提王夫人。 后宅磨人,不管是不是刘姥姥的记忆美化,哪怕是装的,也至少王夫人曾经能装出“爽快会待人、不拿大”的样子,变成后来的泥胎木塑、佛口蛇心的模样,有她自己性格善恶的缘故,但也未必没有外力的功劳。 阮卿记得原来剧情里贾母劝王熙凤说,“小孩子家馋嘴猫似的,世人打小都这么过来的”,她又是否也曾这样痛苦的蜕变过?以外人的想法来说,谁不说贾母有福气,两子一女儿孙满堂,可封建时期的女子,在三纲五常下一生都在顺从,从父从夫从子,这种环境下,有自己思想的姑娘反而是离经叛道该打死的,连女子因才而淫这种屁话都能说的出来,再贵的贵女又能好到哪去?是不是那些女孩子就注定了要一直熬,熬到成为夫死子亡,再无人能束缚的老太太,才能找回曾经的自己,或者说也找不回曾经的模样? 她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女子,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千人一面,都是贤淑温良的模样。 阮卿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道:“你还小,又是男孩,想来是一辈子也不会经历那些苦楚的,可母亲并不希望你成为只会口头说说,嘴上珍惜的伪君子。世道逼人,姑娘家必须嫁人,都是父母之命,婚前也未必能见得一两面的,婚后怎么相处全看天命,你已经启蒙,应该知道文人苏东坡,你可知他在流放的时候,把侍妾和歌姬都卖了,就像你会把小时候玩过不稀罕,留着麻烦而又不值钱的玩具物件都扔了一样。 ” 贾宝玉喃喃道:“那些姑娘可都是人,又怎么会是物件呢?” 阮卿道:“你这么想,旁人可不见得会这么想。就是你大姐姐,因为现在还不嫁人,已经惹了不少闲话了,我们是富贵人家尚且如此,贫苦百姓家又会是什么样子?一生也就如此了。” 她叹了口气,将孩子拉起来,轻轻替他擦掉脸上的泪水,道:“没有人会说苏东坡薄情寡义,没有人会说他品德不高尚,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责骂他什么,他生在那样的环境,接受的是那样的教育,一生也不怎么顺当,私生活掩盖不了他的成就,何必过多苛责?因为那些妾室,那些歌姬怕是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即使是正房夫人,没有孩子,或者不受丈夫重视,和物件又有什么区别呢?可你不同,宝玉,你将来定能一生富贵无忧,你可以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教育,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尊重那些女孩子,但我也希望你能把她们当做我和你姐姐一样,在苛责的时候,也想想她们的难处,好不好?” 贾宝玉愣愣点头,阮卿就道:“再重复一遍给我听。” 小孩子都健忘,脑子能记住的事也有限,这么长的一段话,他将来未必能记住,多重复几遍有助于记忆。 他低下头,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该说姑太太是死鱼眼珠,没有哪个珍珠会想变成死鱼眼珠的,定然是遭受了不好的事,我应该尊重她们,在苛责的时候,先想想姐姐和太太。” 小孩子的声音细细嫩嫩的,又因为哭过略带几分沙哑和哭腔,阮卿听了也难免心酸,她揉了揉眼角,站起身吩咐百灵道:“去给他端一碗姜汤来。” 这姜汤,一是惩罚,让他长长记性,二也是驱寒,大冷天的跪在冷地板上,又哭又吓,别吓病了。 小孩子却没那么多心思,只当是母亲还没原谅自己,又不敢说话,眼巴巴看着百灵低头应声走出门外,只感觉一把刀悬在头顶,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阮卿闭着眼不说话,宝玉也就不敢吭声,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才突然听到一道略显迟疑的沙哑声音响起:“……太太,宝玉,这是做什么呢?” 宝玉猛的抬头,跟看到救星似的,顿时红了眼眶。 阮卿回过头,看到贾珠面色苍白,笑意温润地靠在门边上,没好气道:“你身边伺候的人呢?你也是真心大,身边没人也敢让妹妹进来,探春也就罢了,元春安春和婉婉都是大姑娘了,再不敢任性了,知道吗?” 这个时候,只能往兄妹上引,不然傅婉就完了,毕竟只是个温顺到有些胆怯的小姑娘,父母之命大过天的时代,不能怪她。 贾珠显然也明白她的意思,微微垂眸,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淡声道:“姑妈说,是你传令来,让那些伺候的都去伺候大公主的。” 阮卿不敢置信地反问:“我!?” 她很快意识到可能是吴茗说过的内奸,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没有。” 贾珠却不在意这些,抖抖衣袖,上前将宝玉扶了起来,道:“无非就是那些人的痴心妄想罢了,姑妈大概也是被利用了。” 他并不觉得贾冬的脑子能算计的这么精细,何况荣国府光下人就有几百,他受着伤,身边伺候的也有四五十人,不可能一句话下去就全没了。 这事必然有一个至少称得上是“主子”的人在其中掺合。 宝玉贴在贾珠身侧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阮卿回过神来,也知道不该让孩子听这些,正好这个时候百灵回来了,她就道:“这事以后再说,我先送宝玉回去。” 贾珠点点头,神色淡淡:“我先去歇下了。” 第73章 【73】 阮卿出去的时候贾冬正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死死攥着傅婉的手,看上去颤颤巍巍,可怜极了。 但她心里生不出一丝怜悯。 不管是被利用,还是被逼的,她都做了,做了就不值得同情。 她偏头对百灵道:“先带宝玉回去,我有话要说,衣服披好,别受风了。” 宝玉抬头看了她一眼,原本的小暴脾气在这里好像也消失了一样,抿着唇不说话了。百灵福了福身,牵起他的手,温声细语地把人哄走了。 阮卿等两人走远了才开口问道:“珠儿身边的人呢?” 贾冬身子一颤,低声道:“我没骗你,真的是你传令让他们都去伺候大公主的,我,我本来是临时起意……” 阮卿道:“我没有。” 她本来想说贾冬骗人,却突然一顿,想起当初吴茗说的内奸,抿了抿唇,冷声道:“今日之事,我会全数告知老太太,你好自为之。” 贾冬一怔,神色顿时慌乱起来,她大概还抱着一线希望,想着阮卿平时温和好说话,以为她会轻轻放下,训斥一顿便罢:“不是,不是没成么?且若是珠儿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啊,二嫂子,你……” “你也太过天真,就算你想勉强珠儿,你以为我们就会同意么?别说这事没成,就算成了,那又如何,大不了将珠儿外放,再把傅婉远嫁,几年后谁还记得这些,也不影响娶亲,贾珠不是可以供你算计的,”阮卿摇摇头,道:“我会跟老太太求情,让她给婉婉找个好夫家嫁出去,至于你,我想我们不必再来往了。” 贾冬还想说些什么,右手被死死掐住,很快又咽了回去。傅婉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强撑着给她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二婶子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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