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二郎请我来是有何事?” 话音未落,杜怀信看清眼前一幕,笑容顿时僵在面上,只余下满心的震撼。 要说长风阁内最引人瞩目的,当属一张铺陈于书案背后墙上的舆图。 那是一张巨大的舆图,受近来恶补相关知识的缘故,杜怀信很轻易就能看出这是隋朝的舆图。 不,还不止,北方那边虽然还只有一个大致框架,但不难猜测,应是突厥等国。 细观此图,是个半成品,只有山西周围等地格外详细,连峡谷、窄道、地势方向、何处有水流等细节都一一标注。 其余地方,看样子应是结合了书籍和他人所述来画,险要关隘和大体交通要道一一注明,有的州写了一半,有的州还是空白,不算完满。 书案边上还搁着一只沾了墨的上好狼毫毛笔,舆图上的一些字迹墨痕未干。 很显然,此图作者,正是堪堪十六的李世民。 目光往左右,左面墙上挂着一副做工精细的角弓。 若是没有看错,应是李世民时常带出别院骑射玩乐的一把,看得出来主人将其保养的很好,半点损坏都无。 右面墙上是几幅大气磅礴的山水画,杜怀信不了解这个,但也看得出来应是大家之作。 再往旁些是一幅字,按杜怀信的眼力来看,字体有着王羲之的风格。 一看落款,居然真的是王羲之的字。 原来李世民喜欢王羲之的字吗? 把这个细节记在心里,杜怀信继续往书案上看去。 桌上整齐摆着一叠书,杜怀信下意识往前几步,看清了上头的名字,多是兵书,《孙膑兵法》《六韬》《吴子》等,还有几册文集与经书。 除此之外,有一本摊开着,看内容像是《韩信兵法三篇》,上头还有零碎的批注与心得。 那一手字也是极为好看的,虽还能看出执笔主人年纪尚幼,但已有了自己的风骨,铁画银钩看起来洒脱肆意。 除了书,桌上还有精巧的骏马小摆件。 一个六个,看起来应是一套。 个个英武不凡,有喝水的,有奔驰的,有休息的,动作不一,神态生动,有趣极了。 再往角落里看去,杜怀信居然发现了用来玩乐的双陆和博戏的骰子,还有一把半新不旧的琵琶。 这大大冲淡了杜怀信先前升起的震撼,再怎么妖孽,也才不过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年,骨子里头还是爱玩爱闹的。 许是杜怀信的目光在那堆玩乐之物上停留太久,李世民敏锐察觉到了这点。 他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倒大大方方介绍:“这把琵琶,是阿耶赠我的十四岁生辰礼。” “阿耶的琵琶弹得可好了,我弹琵琶的本事是阿耶手把手教的,日后若有闲暇,我弹给你听。” 一说起李渊,李世民眼睛都亮了许多,口气是怎么也掩不住的炫耀和依赖。 “至于其他这些,阿耶虽嘴上说我不学好,可我分明就看到过,他也是玩这些的,” 李世民拍拍杜怀信肩膀,凑近了笑道:“你要是不会,我教你。” “我可厉害了,日后带你出门,看我怎么把那些只会吹嘘的家伙打趴下。” 当未来上司表明亲近时,该怎么做? “好啊,都听二郎的。” 杜怀信没有犹豫,回以哥俩好的笑容。 光提供能力价值是不够的,情绪价值也是极为重要的。 他运气不错,穿越的时间点里,李世民还未弱冠,李家也未起兵,这个时候亲近李世民不是件难事。 当然,杜怀信也没有傻到光靠演戏去欺骗李世民。 真心换真心,向来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更何况,李世民待他挑不出半点不好,他不是知恩不报之人。 但属于现代人的警惕与冷漠也是刻在骨子里的,短时间内,杜怀信没法交付全部信任。 “嗯,龙门的叛乱一事你应当知晓吧?” “此次叫你前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可愿随我一道,同阿耶去往龙门平叛?” 杜怀信的心砰砰直跳,敏锐地察觉到机会来了。 这一个月来的努力没有白费,去往龙门平叛乱就是一场考察。 尽管清楚,以他们二人的年纪上前线是不现实的。 但能亲历战场,观察古代是如何打仗的,这对于目前只有理论的杜怀信来说,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至于直面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他的心理能否承受,既然已经决定走武将的路,他就没打算退缩。 好好活下去,是他目前唯一的目标,他没有时间去矫情纠结其他。 “怀信领命。” 杜怀信躬身行礼,一双眸子透着坚定。 他不会让李世民失望。 他也绝不允许自己让李世民失望。 — 龙门县外,主帅营帐。 毋端儿烦躁地听着手下念着讨他的檄文。 通篇的之乎者也,他都听不懂,只晓得是骂他的。 “停停停,念这些酸学子的东西有屁用?” “俺叫你打听,是打听这些老匹夫来骂俺的吗?” “这次又是哪个官来打俺?” 位于下首的人一哽,山羊胡子一抖一抖,谁叫他是为数不多识字念书的人,不然他才不来干这苦差事。 “听说是唐国公,山西河东抚慰大使,奉上头旨意而来。” “砰”地一声,桌子被重重一锤,毋端儿激动地嚷嚷起来:“又是那个狗贼!” “要不是他,俺兄弟家人会那么憋屈地死吗?” “看来那劳什子唐什么公也是跟那狗贼一路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打俺!” “主帅莫急,听闻那唐国公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河东那块的叛乱就是他压下去的,如今他既来了也要早做打算。” 山羊胡子眸子一黯,要不是世道艰难,谁又想起兵造反呢? 能跟着毋端儿的人,不是家破人亡就是走投无路,这些士兵加起来,估摸都凑不出几对耶娘。 他的阿耶阿娘不也是,死在了修龙船的途中,他幸运找到了耶娘的尸体,却还不如没有看见! 那下半身被水生生泡烂,他找到时,早已生了白虫,发臭发烂,叫他生生哭到了呕血的地步。 “不提这些晦气玩意儿,前几日抢的粮呢?都分给大家了吗?不许给俺私吞!”毋端儿摆摆手,顺势将唐国公丢到脑后。 反正来打他的官都好几个了,他们这帮子装备破烂的农民兵,好活一天是一天,还是眼前的吃饭问题最重要。 “都分下去了,主帅放心。” “那就好,还杵着做什么?还不滚去练兵!” 山羊胡子刚有了点的感动立马消失不见,苦兮兮地领命告退。 — 唐国公前往平乱的消息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如一颗石子投入湖水,涟漪还未泛开,被风一吹就消失不见。 近在龙门的毋端儿没当回事,远在河北的魏刀儿与窦建德更是没空关注。 自于上谷随王须拔起事,魏刀儿很快便崭露头角,不论是军事还是收服臣下之心方面,他做得向来只有比王须拔出色。 军心早已偏移,魏刀儿不是没有察觉到王须拔复杂又嫉恨的目光,但那又如何? 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一句,若是无他魏刀儿,王须拔根本坐不到如今的位置。 整个河北,唯一能让他忌惮的,莫过高鸡泊的窦建德。 其人虽只是高士达手下的司兵,但他贤名远扬,体恤下属同甘共苦,什么好词都能往他头上套。 以己度人,魏刀儿不认为窦建德甘愿屈居人下。 现在还没有什么,但迟早有一天会碰上的,一个河北,岂能容忍两个王? 当今天子倒行逆施,荒淫无道,民生多艰,致使天怒人怨,反叛的烽火各处皆起。 不论是于魏刀儿还是窦建德,这都是一个可以去争一争的时代。 窦建德目前不过小小司兵,魏刀儿不过一亚帅耳。 未来如何,不过四个字,各凭本事。
第4章 争执 杜怀信跟在李世民身侧,从城墙上往远处看。 他们一行至龙门不过三五日,叛军首领毋端儿就迫不及待,带着人马来耀武扬威,乌泱泱的一片,看起来有数千众之多。 而己方,李渊只带了十余骑兵接敌。 看似人数差距巨大。 但一则,李渊手底下的骑兵皆为精锐,毋端儿所帅多为装备不齐面黄肌瘦的农民。 二则,李渊平叛经验丰富,毋端儿之众经历的战事不多。 以往是朝廷不重视,这次派出的军队,尽皆为正规军,想必这场仗用不了多久就能结束。 至于他和李世民的任务,就是等下头李渊打散毋端儿的阵型,溃散后的追击部队的一员。 刚好拿来磨炼实战经验不足的李世民与杜怀信。 叛军越来越近,眼见朝廷所出不过十数人,一个个哈哈大笑起来。 一时间,什么讥笑的话语都往外蹦。 李渊不为所动,一个手势,身后的骑兵全部动了起来,个个身手矫健,不过瞬息,已是连发了三四轮箭。 缺于盔甲的庇护,锋利的箭头很轻易就扎入人的体内,带出一簇簇血雾,走在前排的兵卒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何事,就瞪大双眼不甘倒地。 毋端儿一方瞬间乱了起来。 李渊没有停下,且战且近,敌人内部已然出现混乱,他更要咬住这个机会死死不放。 骑兵,应是直指敌人弱点的一柄利刃。 “观其阵,知其强弱,以强冲弱,突其阵,背后反冲而击,乱其阵型,散其军心。” “这才是骑兵的最好用法!” 李世民一双眸子缀满了星光,音调逐渐高昂,死死看着李渊在敌人堆里进退自如,每发一箭,必定带走一条人命。 寥寥十余人,七十余箭,箭箭无虚发。 与李世民的激动不同,杜怀信的血液却在一寸一寸变冷。 他清晰地看到一个一个兵卒倒地,或前胸中箭,或下身中箭,更有甚者是双目中箭。 倒地的尸体无人收敛,骑兵反复冲阵的混乱中根本无人在意。 被马践踏,或断手,或断腿,或拦腰而断,或脑壳破开,血肉混着泥土飞溅,马蹄上,盔甲上,处处是星星点点的白与红。 空气中渐渐弥漫了血腥味,杜怀信闻着,骤然升出一股反胃的冲动。 他强迫自己不要转头,认真观察战场每一处的情况,不放过每一处断肢残骸。 他在逼自己适应,光是看都要手脚发软,日后上了战场不就是被杀的命运? 他骨子是个很自私的人,与其任人宰割,他宁愿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哪怕是亲手杀人。 兵败如山倒,军心已散,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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