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端儿没想到大势所去得这么快,他赤红着眼眶看着身边一个一个倒地的人,不过片刻晃神,一支泛着冷光的箭直冲他而来。 怎么会输得这么快… 直到死前坠马的一刻,毋端儿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主帅已死,叛军更是混乱一片,争抢着向后逃去。 是时候了,李渊勾唇挥手,城墙上的传令兵立马举起旗帜发号施令。 杜怀信深吸一口气,该他们出场了。 — 直到回到城内,杜怀信依旧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战场上他全凭本能,亲手射杀了三人。 每一个人他都记得样貌,记得他们死前的惊恐。 这是他杀人的开端,但绝对不是终止。 在李世民担忧的目光下,杜怀信疲惫地行礼告退,他现在只想立刻沐浴。 沾了血的衣袖黏在皮肤上,哀嚎咒骂如蛆附骨般挥之不去。 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士兵死前通天的怨气,若不然为何衣袖会那般重,那般冷? 李世民看得分明。 怀信是头一次上战场,没有立刻吐在战场,甚至还有余力上阵杀敌,理智冷静,箭无虚发。 不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大大超过了一名普通新兵的表现。 但是能否释怀战场的残酷,这确是一道门槛。 他自去岁就随着阿耶上战场,起初也有过不适应,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早已习惯。 慈不掌兵,战场之上,从来不需要过多的柔软。 等晚间再去找杜怀信谈谈吧。 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打扫战场,收敛尸骨。 下了战场,李世民从来不是一个嗜杀之人。 相反,无论对于何种敌人,他都会保有最基本的尊重。 “传令下去,收敛贼子尸骨以筑京观。” “夸耀武功,振我大隋国威;杀鸡儆猴,恫吓不臣之心!” 李渊坐于马上,睥睨满地尸首,一时间气势凛然。 李世民懵了片刻,猝然抬首。 于一片欢呼叫好声中,他的目光与李渊对上,往日满是溺爱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冷酷漠然。 李世民咬牙,没有开口反驳。 人前,他是兵,李渊是将。 人后,他是子,李渊是父。 筑京观之法,古已有之。 作为兵,他无法反驳李渊的军令;但作为子,他是有资格劝说一二的。 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去,李世民沉默地跟在李渊身侧。 等到了李渊的住所时,他憋了一路的不满再也按耐不住,急切开口道:“阿耶,自古以来,向来是罪大恶极之辈才会被筑京观。” “毋端儿一行人如何,下头的兵卒不清楚,你我难道也不清楚吗?” “我们俘获的数万残兵,个个都对毋端儿佩服信服,言称其每到一县,必会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这样的人和他的军队被筑了京观,非但做不到震慑百姓,反而会将他们越逼越紧,与阿耶的初衷背道而驰。” 更何况,死后筑京观,是个极其羞辱人的行为,李世民向来不屑这种法子。 “我看你是读书读蠢了!” 李渊怒极拂袖,被儿子兜头指责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谋反,是十恶之首,是不赦之重罪!” “光光凭这一条,将毋端儿一行人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若无重惩,那些庶民就只会看到眼前的小利,一个个都跳出来揭竿而起,到那时,你又待如何? “一群贱骨头罢了,只有吓得狠了,才知晓乖乖听话!” 李渊的话字字句句敲在李世民心中,他万万没想到李渊居然是这样想的。 他虽年少,但并不懵懂。 他自小就跟着阿耶一路碾转,民生之艰他看得很明白,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反驳。 明明这是朝廷的不作为,又怎可苛责百姓? 杜怀信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若是他没有遇见自己,想必也逃脱不了落草为寇的结局。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阿耶是山西河东抚慰大使,镇压叛乱是分内之事,可筑京观却分明可以避免。 一时间,被李渊斥骂的委屈,多年所见之事,这段时间不断动摇的心绪,种种复杂情感混杂一处。 他口不择言顶了回去:“当此世,帝王荒淫无道,多幸阿谀奉承之辈;朝臣尸位素餐,尽是奸佞小人之流!” “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又有何脸面指责百姓尽数成为贼子?” “放肆!” 听着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李渊险些没忍住动手的冲动:“你阿耶我也是大隋的官,在你眼里我也是小人不成?” “你不是自小就想入三卫?若你有这种念头,还是趁早歇了心思得好,省得日后连累自家,拖着全族人一块死!” 一番话出口,李世民就后悔了。他不该这么冲动的,陛下的疑心病本就重得很,他还这么说话。 幸好此处只有阿耶,不然… 李世民神情懊恼,但这确是他的心里话,他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 只是看着眼前怒气不减的李渊,李世民不再自讨没趣,低声行礼道歉,自顾自退下了。 李渊心头一哽,这个二郎是越发没个做儿子的样了! 李世民才不管李渊如何想,说到底还不是手中无权,只能仰仗他人脸色行事,再说多少也是无益。 趁着天色还不算晚,他得赶紧找杜怀信聊聊,这么一个天生适合打仗的好苗子,可不能折在这。 杜怀信躺在床上,一双眼熬得通红。却根本不敢闭眼,一闭眼全是一张张麻木无助的脸,鼻尖似有血腥气环绕,身体阵阵发冷。 若是他哪一步走错了…今日这些被杀的“叛贼”就是他的下场。 他杀的全都是可能的自己。 这个认知让杜怀信的心越来越沉,人命如草芥不再是史书上的一句话,而是成为了他的生活。 他只是想抱大腿活下去,他不想死,他没有做错什么,可他…如今却有些难过心里那道坎。 “怀信?”李世民看着床榻上魔怔了似的杜怀信,无声叹了口气。 “时辰还早,莫睡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杜怀信茫然地被人拽起,只套了件外袍就跟人出了门,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站在了伤患营门口。 “二郎,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杜怀信只觉自己的脑子像是生了锈,想了好半天都没明白李世民的用意。任何事都像糊了层薄薄的雾,看不真切,亦听不真切。 李世民没说半句话,只是掀开帘子,询问伤患各种问题,而后点点头。 熟练得给出自己的意见,又掏出些钱财放到正在忙碌的医工手里,嘱咐给那些伤患用药尽心。 杜怀信跟只无头苍蝇般随李世民走来走去,闹不明白李世民的意图。 李世民做完这些,就退下了,接着又带他来了一个看着陌生的地方。 杜怀信就这么看着李世民从一个小官手上拿过那两本册子,一边对比着看一边出言询问。 杜怀信看得一头雾水,仔细听着二人的对话,倒也渐渐琢磨过来,这是在…核对死亡人员。 忙完了这两桩事,李世民带着杜怀信漫无目的地走着,终于再次开口:“怎么样?” “好受多了吧?” “我知你所想,但战场上不好思虑过多。敌人可怜否、该杀否,这些都不是我们该考虑的。” “作为兵,只有尽己所能做好自己的任务,才能保护更多的同袍。” “该不该打这个仗,那是主帅的思量,是陛下的思量。” “实在难受,就跟我事后去伤患营走走,再不济,就跟着收敛尸骨的队伍,帮着人入土为安。” 说到这,李世民的眸子黯淡下来,低声喃喃:“不过这次不行了。” 没等杜怀信询问,李世民立马转移话题:“不要想太多,后头几日,你日日随我出行,我带你去散心,别老想着这桩事。” “若还有战事,我再带你一同上战场,等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如何?” 杜怀信的眼眶逐渐发热。 眼前这个少年,看出了他的痛苦与犹豫。 但他选择了用如此温柔的方式,用着最真挚的话语,就这么注视着他,把一颗记挂担忧的心就这么捧出来,问着他“如何”。 “都听二郎的。” 杜怀信狼狈地扭过头去,不想让李世民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却自余光看见了少年释怀的笑容。 — 大业十一年,八月初八。 各地叛乱的消息起复不止,李渊终日忙于平叛,而他那自四月起,就一直待在汾阳宫避暑的表弟杨广,终于舍得动弹挪窝了。 大隋天子杨广巡游北塞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连远在突厥的可贺墩——大隋义成公主也有所耳闻。 大隋境内已是处处烽火,陛下居然还有心思在这个关头巡游北塞? 义成公主一面贴着花钿,一面忍不住皱眉低斥:“好生愚蠢。” “可汗哪儿可有动作?” “回可贺墩的话,奴去打听了,可汗早早点了数十万骑兵,预谋着趁陛下巡游北塞时袭击车架。” 要说突厥也就这点风俗好,军政大事可贺墩都有参与的权利。 念及此,义成公主神情怏怏,无聊地拨弄指甲。 父死子继,这么一个烂到骨子里头的国家哪里又是真的好? 还有陛下,当年老可汗大去,如今的可汗本想尚一个新的公主。 本以为她终于可以回到长安,谁知陛下居然不同意。 派使者大义凛然说什么要遵循突厥的风俗,不欲破坏两国和睦,又让她再忍忍。 这都是为了两国的长久做出牺牲,是大大的好事,便是死后都能得个好去处。 真真可笑,不过是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她才不在乎什么功德,活着都不能痛快,要死后痛快作甚? 但大隋确是她的依靠,只有杨广那个蠢货还活着,她才能在这突厥体面地过日子。 “来人,”义成公主漫不经心对着铜镜看自己的脸。 还未三十,这张脸便已然憔悴,像她的命运,多么可笑:“遣使,别让可汗发现了,去告诉陛下,突厥有异动,好好把可汗的计划说了,让陛下尽早做好准备。”
第5章 雁门 使者终究晚来一步,杨广收到消息的时候,突厥大军已近在咫尺。 慌乱之下,杨广带着先锋精锐,指挥车架迅速驶入距离最近的雁门郡。同时不忘殷切嘱咐齐王,让他率领后军进驻雁门后方的崞县,以备非常。 还未等杨广睡个安稳觉,次日,突厥军队进犯雁门,以瓮中捉鳖之态将其团团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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