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海森静静地看着我,眼底的冷意终于退却了些许。 他说:“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感受,只是不认同你的做法。就像你当初决定要参加教令院入试考时一样。” 他祖母曾对我说过: “安妮塔,你总是容易做出极端的决定,而你偏偏是个会为了实现目标一步一脚印的固执孩子。” “这样的你,会把未来的路走得很辛苦。为什么你不能去试着依赖别人呢?” 然而我又能依赖谁呢? 我曾经依赖过父亲,但他却为了继承母亲的研究,贸然接触神明知识,从而放弃了我。 我忽然有些茫然,却也只是一瞬。 因为我冷不丁又对上了艾尔海森的目光,被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总会有种被一眼洞穿的错觉。 他说:“我从不会对他人的选择加以干涉,这种做法徒劳且无意义,尤其是对像你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而言。” 我抿了抿嘴唇,自嘲似的答道:“那还真是抱歉。” “但是。” “……?” 艾尔海森顿了很久,才继续将后半句话说下去:“但是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究竟要去哪里,又究竟想做什么。” 我一愣,心跳像是错漏了一拍。 我看了看跳跃的烛火,又看了看在火光下反出饱满色泽的编织桌布,终于把目光落回到艾尔海森身上。 我问:“对你而言,这很重要吗?” 艾尔海森像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沉吟片刻后,他轻轻点头。 “重要的。”
第17章 又过了半个时辰,屋外肆虐的风沙总算有了平息之势。 先行去到邻近村民家避难的村长姗姗来迟,听了我与艾尔海森此行的目的后,他立马为我们解决了食宿问题,是个相当热情和善的老人。 在临时住所安顿下来之后,天上已高挂起了一轮弦月,饶是急着公事公办打道回府的艾尔海森也只得暂且搁下了工作计划。 用过晚餐,我与艾尔海森回到各自的房间各忙各事。 他估计在给预定下个月初提交的论文收尾,我则在忙着检查学生们当月的课题进度。 自从陀娑多转正并答应了贤者的任教邀请后,我每天不得不处理的杂事又多了不少。 四个小时在不知不觉中一晃而过。 若不是隔壁房间开关门的响动惊扰了我,我估计又得一不小心熬个通宵。 我推开房门,刚好和端着杯热茶从厨房走出来的艾尔海森打了个照面。 艾尔海森:“还不睡?” “这些一年级学生的课题看得我头疼。”我叹口气,无奈道,“都是些什么丘丘人意识形态啊史莱姆群居结构啊之类的东西,更离谱的是竟然还有个小组要研究蕈兽拟态论……这玩意儿要是真发表出去还不得被隔壁生论派的那群家伙笑死啊。” 艾尔海森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初学者最擅长的就是把自认为新颖的想法往既存理论上生搬硬套,倒也正常。” 我瞥他一眼:“那我直接替他们把这些课题给你报备上去?” 艾尔海森:“我没意见,反正最后丢的也是你们因论派的脸。” “……” 我就不该跟他说这些。 我猜他应该刚在厨房烧了热水,便想去泡杯咖啡提神醒脑。 见他半天都没有要回房间的意思,我多嘴问了一句:“依你的作息,怕是准备睡了吧?” “嗯。”艾尔海森抿了口热茶,顺便淡淡看我一眼,“我给你的建议是早点休息,体力不支容易在沙漠脱水晕倒,我可没有多余的功夫照顾病人。” 我端着杯子走到他跟前,故意把装在里边儿的黑咖啡凑到他眼底晃了晃。 “睡不着。”顿了顿,我说,“不过,若是你愿意给我讲故事,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艾尔海森抬起眼皮看着我,嘴里饶有兴致般“哦”了一声,尾音上扬。 “也不是不可以。”他说。 十分钟后。 我躺在床上,被子盖过头顶。 艾尔海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手里端着本大部头书籍。 萦绕在我耳畔的是艾尔海森那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 “受迫振动本质上是阻尼振动的合成问题,共振是最常见的受迫振动,此时系统受持续性的周期性外力作用,当小频率振动达到共振频率时即可发生共振。” …… “对于热力学而言,其主要任务是研究宏观体系的微观本质。而对于含有大量分子数的宏观体系,其研究方式不能如机械运动采用决定论,即利用力学方程的形式研究,而应通过概率论的方式使用统计方法进行研究。” 我:“……” 我:“好了,好了,求你别念了。” 艾尔海森:“怎么?要听故事的人不是你吗?” “……” 所以哪会有正常人把波动学热力学当睡前故事念??? 艾尔海森的声音依旧平静:“你若是对光学感兴趣,我也可以跳到最后一章接着念。” 我一把掀开被子,就看见艾尔海森正用手指拨弄着书页,眯起的眼睛擒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终于确信他果真在故意捉弄我,当即翻身而起将他一把轰了出去。 第二天,我是被艾尔海森的敲门声惊醒的。 三点一顿的节奏,平静而自持,很有他本人的风格。 然而,三点一顿之后又是三点一顿,顿顿复顿顿,跟敲木鱼似的。 我捂住耳朵挣扎一会儿,终于认了命,嘀嘀咕咕地翻身下床去。 “平时你想怎么赖床都无所谓,但请不要忘记,现在的你和我是协同合作的关系,请公事公办。” 我咬了口干巴巴的烤饼,就着杯凉茶艰难地咽下去,压根懒得理他。 虚空的投射范围并不包含沙漠区域,所以为了这次任务,教令院特地给我们配备了专门的头戴式检测设备。 启动后,佩戴者的一切生理体征都会被提取,并以数据化的形式保存在设备中。只要回到虚空信号覆盖区域内,便能使用虚空终端即时分析读取。 我端详着手里的机器,外形看起来像是耳机和头盔的结合体,据说是好几个妙论派学者连夜赶制出来的。 被流放沙漠的学者大多集中在村内的同一片区域,这点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我们的工作负担。 仅用了半天时间,样本数据便被我们采集得差不多了。 然而我却变得愈发心不在焉起来。 艾尔海森对着手里的名单列表仔细检查一遍,四下扫视一圈,朝离他最近的一名中年学者问道:“弗罗兹先生不在这里吗?” “……” 被问话的人像是压根没听见声音,垂着眼直勾勾地盯住正在他脚下钻洞的沙鳗,神形呆滞。 放眼望去,周围刚接受完检测的学者大多都是这副神游天外的状态。 我忐忑地看了艾尔海森一眼,见他摇头,不由心底一凉。 艾尔海森说:“去找村长问问吧。” 我沉默一会儿,冷静道:“我们的任务是采集阿如村被流放学者的样本数据,而不是替教令院寻回不明踪迹的疯学者。” 艾尔海森眯着眼,用拇指食指捏住名单递到我眼前:“我认为,你我的任务是把这张表记录的名字全部勾上。现在偏偏只剩你父亲的部分没有处理完,这是公事的一部分,算是原则问题。” 我坚持道:“是你自己理解有误。” 艾尔海森又用那双仿佛能透视人心的目光凝视住我。 过了半晌,他挑眉问:“你究竟在逃避些什么?” 我在他眼底看见了变得愈发尖锐的自己,我很少摆出一幅长鬓虎扑食般的凶恶神情,因为这并不讨喜。 “弗罗兹是你的父亲,这点暂且不论。”顿了顿,艾尔海森用无起伏的公式化的语调继续说,“请你不要忘记自己加入教令院的初衷是什么。” 我撇开脸看向刚才那位被问话的疯学者,他已经换了个趴伏的姿势。 他先把手指伸进沙鳗钻出的洞里掏了掏,又凑近去用眼睛盯住里面看。 我垂下眼,按捺住复杂的情绪:“……随便你。” 与艾尔海森分道扬镳后,我独自一人攀上了阿如村后最高的一座沙丘。 坐在沙丘边沿放眼望去,对面便是高大宏伟的赤王陵。沙漏状的对称式建筑坐落于漫漫黄沙之上,仿佛一只巨大的眼,沉默肃寂地凝视着这片沙土之上的茫茫众生。 沉甸甸的夕阳落在赤王陵顶部的位置,慈悲的风将周围的云絮缭绕成环状,陵墓之上宛若凝聚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奇绝壮绝。 这处风水宝地是卡维发现的。 当年我与艾尔海森卡维三人一起来沙漠做调研的时候,消失了整整半天的卡维忽然神神秘秘地将我们拉到了这个地方。流淌于这个男人骨子中的浪漫因子,在崇尚冰冷理性的教令院实属难得。 置身于雄伟瑰丽的景致中,人类往往能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身的渺小,囿于凡人心中的爱憎离别更是不值一提。 身后传来艾尔海森的声音。 “你果然在这里。” 我回过头,艾尔海森站在我身后的位置,挺拔悍利的身型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 没过一会儿,我那状态堪忧的颈椎便因高仰的角度变得酸痛起来。我拍拍身侧的沙地:“过来坐吧。” 艾尔海森沉吟片刻,最后挑了下眉,与我并肩坐下。 他一条腿曲起,一条腿径直伸出去,双手往背后撑住,重心后仰,看起来像只懒洋洋的猫。 “对不起啊,刚刚是我态度不好。”我开口,声音有点儿别扭。 “习惯了。” 我咕哝一句:“怎么说得跟我脾气一直很糟糕似的……” 艾尔海森瞥我一眼,用叙述定理般的口吻平静道:“你对我一直是这种态度,伪装出平易近人的表象不过是你的拿手特技之一。” 我点点头,没否认:“因为是你嘛。” 话音刚落,我与艾尔海森不约而同地愣了愣。 温暖明媚的暮色缓缓流转,他在光亮之下向我转过脸,唇边噙住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比起平时的漠然寡淡,更多了一丝人情味。 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能不能多笑笑,别老木着张脸。” 我话还没说完,艾尔海森已经把唇角的弧度给掰直了。 “……” 我嘁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看他:“油盐不进。” “我特地来这是想告诉你,你的父亲已经找到了。” 我沉默了两秒:“……谢谢。” “你应该已经想清楚了,逃避并非明智之举。”艾尔海森垂下眼,看着我那只埋入沙土用力攒住沙砾的手,平静说道,“更何况,凭我对你的了解,比起逃避现实,你更擅长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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