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贤者向我们交代任务时也曾再三叮嘱要严格保密,然而他让我俩去做的仅仅是监测被流放学者的生理体征这种小儿科级别的事情。 联想起回到须弥之后历经的种种反常之事,我不禁产生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却又说不太上来。 提纳里忽然抬头看向天际,从那里有厚重的积云翻涌而来。 “要变天了。”他说,“先来花房里避避雨吧。” 又赶了一天半夜的路,我与艾尔海森总算抵达了位于雨林边陲的喀万驿。 伫立在边驿尽头的防沙壁好似一排沉默的巨人,立地擎天,高耸入云。我仰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好容易平复了稍许的晕车症状便不可避免地再次发作起来。 “……不行,我要去坐会儿。” 说着,我晕晕乎乎地摸到开在边关附近的露天茶铺里,屁股随即被引力一把子拽在了硬邦邦的木板凳上。 艾尔海森在我对面坐下,从腰包里翻出个盒子放到我面前。 把脸贴在桌上的我有气无力地掀了掀眼皮:“这是什么?” 艾尔海森没理我,自顾自地转头向老板叫了两杯凉茶。 对他的不答应,我早就见怪不怪,便自个儿挪挪胳膊抬抬手指,把那盒子给打开了。 “柠檬口味的雅尔达糖?”我把盒子挪近些看了看,见那堆黄澄澄圆滚滚的糖果上裹满白霜,不由皱眉,“我不乐意吃酸的。” “早点办完正事早点回去,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 说着,艾尔海森便从盒子里捞起一颗糖果,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嘴里。 从唾液腺传进神经的刺激令我下意识从凳子上抻直身子坐起。 我一边心想艾尔海森怎么跟提纳里一样总爱给晕车的人喂酸的,一边在眼里含住被激出来的眼泪瞪着他。 艾尔海森沉默两秒,忽然用左手支起下颌,冷不丁问我一句:“这算是你众多奇怪的癖好之一吗?” “……” 什么玩意儿? 他刚刚用来递糖的手臂始终保持着伸向我的姿势,我垂眼看了看,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连他的手指带糖一起含在了嘴里。 偏偏艾尔海森又问一句:“好吃吗?” “……” 我用牙齿抵住他的指节,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手咬断?”
第16章 “薄荷凉茶来喽,二位久等了吧。” 不得不说,老板来得很合时宜。 我一把拍开艾尔海森的爪子,还不忘狠狠瞪他一眼。他轻哼一声,随即从腰包里抽出条手帕,对着被我咬过的地方仔细擦了擦。 薄荷凉茶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再加上柠檬糖的刺激,我那险些被驮车颠簸坏的脑子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作为铺子里有且仅有的两位客人,老板像是为了打发时间,颇为热情地与我们攀谈起来。 “看起来,二位应该是要去沙漠考察的学者吧。千里迢迢从须弥城赶来,还真是辛苦。” 对于疑似套近乎的搭讪,艾尔海森一向置之不理。 遇到这种情况,为了不让气氛过于尴尬,我都会主动接过话茬。 我把冰凉的杯子捧在手里贴在脸上,四下环视一圈:“是我的错觉吗?这附近活动的镀金旅团似乎比我上次来时多了不少。” “沙漠最近可不怎么太平。”老板神叨叨地压低声量,接着说道,“不仅镀金旅团的家伙不安分,沙尘暴和地震之类的自然灾害也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你们这些学者可千万要小心啊。” 这时候,茶铺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烧水的伙计不小心掀翻了正在炉子上沸着热水的茶壶。 “阿巴斯!你怎么总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老板呵斥一声,立马冲了过去。 犯事儿的是个大叔模样的人,不仅脑袋被白色头巾包得严严实实,身上也穿着长及脚踝的粗布袍,像是压根感受不到沙漠边缘灼热的气温。 见老板忙慌着找冷水的模样,我猜测那人似乎是被热水烫伤了手,便从包里摸了草药膏走过去。 “我身上正好带了这个,你们看看需不需要?” 老板忙不迭地说:“真是太谢谢了,茶费不用给了,就当是我们还您的。” 我摆摆手,刚想离开,却在男人抹药膏时瞥见了从他袖口里露出的一截小臂。 如果我没看错,遍布在他黝黑肌肤上的黑灰色鳞片状纹路,是典型的魔麟病症状。 老板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他给我比了个手势,把我引回刚才坐着的茶桌边,深深叹口气:“你们读书人脑子都聪明,我肯定瞒不过您,只希望你们从这儿离开后不要把阿巴斯的事说出去。” 我摇摇头:“你想多了,我并不介意。” “唉,阿巴斯也是个可怜人。他刚从那边逃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顺畅,这几年才总算是正常了一点。”说着,老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艾尔海森总是能敏锐捕捉到话题的重点,他淡淡开口:“那边?是指沙漠吗?” 见老板点点头,艾尔海森又问:“可他看起来不像是被流放的学者,更不像是沙漠出身。” 老板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当年是为了治魔麟病才去沙漠的。结果病没治好,反倒落了个半死不活的模样。” “你说——他去沙漠是为了治病?”我一愣。 “是啊。” 艾尔海森沉吟片刻。 若是他之前还对我口里的那些道听途说心存质疑,这一刻,想必他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正想开口,刚刚那个看着还很憨厚温和的男人突然抄起手边的茶具朝我砸过来。我虽然被艾尔海森及时拉扯了一下,但还是被破裂在桌角又反弹起来的陶瓷碎片划破了眉骨,殷红的鲜血瞬间流淌下来。 下一秒,他便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嘴里大声喊着:“不要,不要,我不要看病!我不要看病了!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 “阿巴斯!”老板又是一声怒喝,但看起来效果甚微。 艾尔海森迅速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摁在我的伤口上,我冲他摇摇头,走到阿巴斯身边蹲下来。我试图伸手安抚他的情绪,却被他一把拍开。 这一抬头,我总算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我神色复杂地看向艾尔海森:“我见过这个人。” 艾尔海森皱眉:“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我九岁时失踪的事吗?” 艾尔海森沉默了两秒:“记得。” 九岁那年,在我父亲被当成疯学者流放沙漠之后,我失踪了整整半个月。 失踪的原因和过程我从未对艾尔海森和他祖母提起过。 我深吸口气,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从我父亲出事到被带走,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他一面。教令院的人不愿意给我解释,只说他当时的状态已经彻底失去了和人交流的能力,就算见了我,也认不出我是他的女儿。” 艾尔海森静静地凝视我片刻。 “所以,你就一个人跑去沙漠了?” 我点点头,接着道:“现在想来,我运气真的很好。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一支往返于喀万驿和奥摩斯港的商队,他们听说了我的事,不仅愿意免费捎我一程,还管了我路上的食宿。虽然沙漠负责守门的人最后还是没愿意放我进去,但我在这儿遇到了这个叫阿巴斯的男人,最后是他自掏腰包雇了镀金旅团把我送回去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叫阿巴斯。 他请我在喀万驿的小酒馆吃了顿饱餐,然后看着我说,他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儿,正跟她的母亲在远方的雨林深处等着他平安归去。 于是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家,他说是为了去沙漠治病。等他治好了身上的顽疾,就能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女儿,再也不让家人默默在心底平分他身上的痛苦。 说到此处,我低头看了看面前这个已然被精神和生理的双重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男人,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艾尔海森问老板借来剪子,将手帕剪开后叠成方形,压在我眉骨的伤口处,又用纱布胶带固定住。 过了会儿,他说:“时候不早了,出发吧。” 屋漏偏逢连夜雨。 像是察觉到我心情恹恹,沙漠的天气也迫不及待要给我火上浇油。我与艾尔海森前脚刚踏上黄沙,后脚就遇上了沙尘暴。 马毛猬磔,沙砾漫天,从视野尽头翻涌而来的沙尘堆卷成团状,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我们席卷而来。 好在我们被赶着驮兽回村避难的阿如村村民及时发现,托他的福,我们总算在沙尘暴进一步肆虐之前冲进了村长家中,勉强逃过一劫。 村长本人并不在家,坐在客厅的我难免有些局促。 然而,我身边的艾尔海森却好像并没有作为外来者的自觉。他不仅伸手把桌上的灯一点,甚至还从包里掏出本书看了起来。 室外是狂风呼啸,室内却落针可闻。 万籁俱寂中,被艾尔海森翻动的书页成了唯一的声源。 “还疼吗?” “……哈?” 艾尔海森没抬头,两片薄薄的唇瓣甚至都没怎么动过。我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我搭话。 直到他掀起眼皮放下书,又问我一句:“这房子里除了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个人吗?” “……” 我:“不疼了,本来就没什么大碍。” 摇曳的火光映亮艾尔海森的面孔,却无法在那双冰绿的眸子里染上暖意,反倒是在他的睫毛外沿擦出了一圈明亮的反光。 艾尔海森:“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从小就格外擅长做一些不自量力的事情。” 这是在讽刺我吧? 我心想。 然而此刻的我却无法像以往一样平静地接受艾尔海森锐利的话语。 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认真道:“我从未指望有人能对我的经历感同身受,但这不意味着我能坦然接纳他人的一切评价。哪怕是你也不行。”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声音却很冷。 “卡维总说我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对此我并不否认。然而现在我觉得他的观点有失偏颇,你比我更适合这一头衔。” 我笑了笑:“那又如何?” “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消失的那半个月,祖母又是怎样的心情?”艾尔海森抬起眼看我,淡淡道,“她对你母亲许下过承诺,所以一直视照顾你为己任。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万一,你有考虑过后果吗?” 这一刻,我想起祖母慈蔼的面孔,想起她抚摸着我头顶的那只粗糙却温暖的手,不禁陷入沉默。 “……对不起。”我深吸口气,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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