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向着世界树伸出手臂,闭目敛息片刻,神色微微一变。 他眯眼道:“……怎么又是他。” 我一愣:“谁?” “算了,没什么。”少年轻轻吐出口气,侧眸问我,“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垂眸看向他朝我伸出的手掌,踌躇片刻,缓缓伸手握上去。 在两双冰凉的掌心相互交叠的瞬间,我的视界迅速暗了下去,再度亮起时,映入眼帘的画面是一场沉默肃杀的葬礼。 这是一场教令院学者的葬仪。 刚刚结束不久的葬礼现场仍沉浸在一片悲伤的氛围中,三两散去的人们带走窸窸窣窣的啜泣声与叹息声,将墓碑前的空地留给一双并肩而立的男女。 女人身材高挑,形貌昳丽,如云的茶色长发被林间风撩起,发丝的阴影嵌进她透彻的眼底。 她那精致的五官和淡漠如水的神情令我既陌生又熟悉。 她叫达莉娅,是我的母亲。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亦穿着一身教令院制服,却并非我的父亲。 虽说这是我头一回见到他的全貌,但我必不会忘记他那双闪烁着寒芒的绯色眼眸。 彼时的他仍是名为赞迪克的教令院研究员,还未成为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愚人众第二席执行官。 待这阵悠长的林间风趋于平息,达莉娅微微动了动唇瓣,吐出与她的神情如出一辙的冷漠话语。 “赞迪克,你惺惺作态的样子还真是令人作呕。” 闻言,仿佛仍沉浸在悲哀情绪中的男人微微一顿,尔后敛起脸上的伤感,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又被你看穿了呢,该说是心有灵犀吗?” “跟随考察队前往案发现场的时候,我悄悄检查过杀死索赫蕾的遗迹重机,被动过手脚的动力核心明显出自你的手笔。”言及此处,达莉娅冷哼一声:“亲自设计杀死对自己心存好感的女人,你还真是恶心。” 赞迪克微微一笑:“既然如此,该作为证据被上交的动力核心现在又在哪里呢?” 达莉娅眯了眯眼,唇角拉平,泻出声不屑的嗤笑。 接着,她拉开手提箱,从里面取出一枚因能源耗尽而陷入沉寂的圆形部件。 她挑衅似的将动力核心在男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晃了晃,尔后手臂一抬,将它朝着对方的方向抛将过去。 “感谢我吧,我已经用正常的动力核心把你作案的重机部件替换过了。” 赞迪克细细打量着手里的罪证,又是一笑。 “看来我没了你还真是不行。” “比起这些废话,倒不妨跟我说说你的真实目的。”达莉娅淡淡道,“魔神、机械守卫、改造实验,我们耗费在这些研究上的心血,难道就是为了满足你那滥杀无辜的恶趣味?” 赞迪克哑然失笑。 他捂住面孔,弯下腰,用好似大提琴振弦般低沉厚重的嗓音说:“怎么会呢,达莉娅,你向来都是最懂我的。” “我早就告诉过你,提瓦特的星空是虚假的。” 女人上前一步,伸手拂去落在索赫蕾墓碑上的枯叶,缓声道:“悄然被黄沙掩埋的赤王文明、伴随坎瑞亚的覆灭接连出现的因果循环,诸如此类像是既定一般的不合情理之事早已向你我证明,神明并非是最高形态的生物,在神明之上别有他物。你我头顶的星空不过是一张脆弱的薄膜,却也是你我不可逾越的界限。” 赞迪克轻叹口气:“能看穿提瓦特存在性悖论的你,竟甘愿同一群犬儒主义者共沉沦,真叫人惋惜。” “我对你那套超越性理论不感兴趣,本质上,我跟你并不是一路人。” 扔下这句,达莉娅提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雨林深处暗潮涌动的树影之中。 画面一转。 场景换成了一间被暖黄色的床头灯渲染得昏暗却温馨的卧室,小小的辉木床上,怀有身孕的达莉娅倚坐在床头,臂弯里躺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 此刻的她,眉眼间已然褪去了与赞迪克对话时的漠然和冰冷,流动着无尽的怜爱与悲哀。 小男孩用虚弱的声音轻轻喊了声:“妈妈。” “怎么了,我的拉耶尔,睡不着吗?” 听见女人的回应,我在无尽的虚空中浑身一震,下意识将少年的掌心握得更紧一些。 我从未听父亲提过“拉耶尔”这一姓名,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我在心中既是恐惧又是迷惑。 “妈妈。” 小男孩摇摇头,伸出自己被灰黑色鳞片覆满的手臂,轻轻摸了摸达莉娅的脸庞。 他说:“万一我真的没能挺过去,请你和爸爸千万不要悲伤。你们很快就会有新的孩子,你们要给他很多很多爱,请忘了我,好吗?” “不,不会的,我不许你说这些傻话。”达莉娅撇过脸,垂下头,任一滴眼泪重重地砸在床头。再回过头时,脸上又重现出一片柔和的神色。 她坚定地说:“妈妈会救你,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一定会让你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健健康康地、无忧无虑地长大。”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还要继续吗?” 切换向下一个时间节点之前,少年柔软飘渺的声音从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仿若一条冰凉的绸缎,轻拂过我的耳畔。 我深吸口气,些微松了松紧握他手掌的力度。 “继续吧。” 尔后映入我眼帘的场景,既在情理之中亦在情理之外。 刚刚结束上半场实验的达莉娅走到门外点烟,白大褂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一手捏住烟杆,一手撩起额发。伴随吞云吐雾的动作,她望向天际飞鸟的双眸平直着眯成一条线。 身侧传来男人低沉的话音:“十五年前教令院一别,我便在心底笃定,你迟早有一天会主动回来找我。” 达莉娅将双唇虚起,待一阵过肺的白烟在眼前缓缓消散干净,她冷笑一声。 “那又如何?待我完成了目的,照样会和你分道扬镳。” “就为了你的儿子?” “与你无关。” “为什么你偏要执着拯救那个病入膏肓的孩子呢?据我所知,你前不久似乎又和弗罗兹生了一个女儿。”男人沉吟片刻,随口问一句,“对了,你们给她起了什么名字?” 达莉娅脸色一沉:“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二遍,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赞迪克挑了挑眉:“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些。对我而言,只要确定你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这就足够了。” 猝不及防入口的苦涩气息令达莉娅发现烟杆中的烟草早已燃尽,她不免有些扫兴,便放下烟杆重新向实验室转回身去。 “已有的四种改造方法我都试过了,存活的实验者仅有三名,事后我会把具体的实验报告交给你。”达莉娅冷道,“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 赞迪克微微一笑。 “放心吧,我已经找到了四位可供研究的魔鳞病患者。研究地点暂定在沙漠东南的活力之家,只要你想,我随时可以带你过去。” “希望你说到做到。” 在我与艾尔海森于废弃的魔麟病院里找到的实验报告上,那个被人为抹去姓名的便是与我母亲互相勾结的赞迪克。 值班医师的轮值记录之所以会戛然中断,是因为周四这天,达莉娅通过虚空终端收到了我父亲的来信。 信上仅有短短的一行字: 【拉耶尔离开了。】 在接收到儿子死讯的那一刻,达莉娅轻轻闭了闭眼,沿着木梯攀上地面,走出腐朽昏暗的病院点起一杆烟。 女人似乎很喜欢一边抽烟一边远眺,彼时亦是如此。她透彻的眼底盛满悲哀,却未曾落下泪来。 过了良久,她抬手将烟杆掷了出去,接着将双手抄在血迹斑斑的白大褂的口袋里,朝着远离病院的方向走去。 “达莉娅,你要去哪里?” 女人没有回头,只淡淡地说:“赞迪克,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尽管在这一刻被沙漠的热风送入耳畔的男人的声音要比平日里稚嫩许多,但她依旧通过那别具一格的断句方式轻易认出了他。 达莉娅悲哀地意识到,原来早在自己与赞迪克于教令院初识的那一刻起,二人的命运便已密不可分地维系在了一起。 他们之间真如赞迪克所说的那样,是心有灵犀吗? 不,不是的。 其实赞迪克再清楚不过了,她对万事万物的冷漠和淡然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在心流的阴暗。 男人的手里始终握着一根魔笛,仅需随意吹奏两三声,便可唤起她心底蠢蠢欲动的邪念与恶。 “凭当下的‘我’的判断,达莉娅,你还不能离开这里。”顿了顿,赞迪克接着说,“至少,是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达莉娅微微一怔,转过身去。 映入眼帘之人的确是赞迪克,然而却是少年模样的他。神色间少了几分沉稳,多了几分桀骜与乖张。 “原来如此,你终于还是着手了切片计划。”达莉娅用垂眼的动作掩住眸底复杂的情绪,嘴里冷笑一声,“你还真是病得不轻啊。” “彼此彼此。”少年赞迪克说,“‘我’的耐心不多,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想活着留在这里,还是想死着被抬出这里。” 达莉娅侧过身,仰头望向眼前高大的沙壁。 她用手指在虚空终端上敲出短促的节奏,同时用冷静的声音说:“杀了我。” 少年赞迪克饶有兴致地挑起眉,轻轻发出“哦”的一声,尾音上扬。 “因为。”女人停下手里的动作,耳畔的虚空终端也重归沉寂。 她逆光而立,侧眸看向赞迪克的眼神略带讽意。顿了顿,她继续道:“我很期待呢,在不远的未来,某个‘你’为了杀死我的这一决定而追悔莫及的样子。” 达莉娅敲下的是一串电码,收信者是弗罗兹,我的父亲。 他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破译这组电码,最终收获了一条短句和一处坐标。 短句的内容是:带走他们,我是罪人。 坐标对应的位置,则是达莉娅与赞迪克第一次进行改造实验的研究场所。 在看到那三个早已彻底失去智能的、浑身布满缝合痕迹的实验体的第一眼,父亲便在盛大而剧烈的悲哀中明白了一切。 他强行镇定住情绪,将仅存的三份实验报告复刻进脑海,又付之一炬,接着将这有且仅有的三名实验者藏进了一处隐蔽的山洞里。 重回须弥城后,他便很少再笑了。 在之后接踵而至的场景中,我看见自己从襁褓中的幼婴渐渐长成了与达莉娅有着三分神似的少女。不过短短几年,父亲却已然成了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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