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妩不说话,斜阳下坐在榻上凝凝的,而后脑袋侧了侧,靠在阿止的肩头又走了神,“嗯......你说得也是。只是一日的话,好像也没什么的......” 窗外有遥遥的街鼓声传来,那是宫门之外,东都宵禁的伊始。 她回头看出去,可惜望不到昔日的长街了,唯有层叠起伏的宫阙和巍峨的城楼。 所幸,她这窗外临着一轮浅色的月影,挂在梢头,等待着深浓的夜色降临,仿佛给人一点莫名的期待。 * 过了几日,江妩找了个理由去请宫假。 谁想,她开口之前,钟司记恰好有事务遣她出宫去办。 “朝觐之后连着端午,几年了都没这么赶趟过。这事原本该由我同另一位司记去的,如今就剩我一个,阿止那些孩子么,心性还小,单独放出去怕是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江妩忙道:“姑姑肯信任我,我自然会办妥。” 她翻开那册子,上头都是外命妇和女眷的名字——在朝觐的宫宴前,她们需得去一一同那些人确认出席宫宴,好递交给尚仪尚食以做准备。 江妩想到什么,试探地多问了一句,“要准备两份么?一份确认朝觐的宫宴,一份确认端午事宜。” 钟司记本想直接说好,而后顿了顿,还是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端午的事先罢了。今岁的端午,是皇后,太子殿下,还是贵妃娘娘操持,尚未可知,请的人不同,我们不要提前掺和。” 继后与七皇子这边,如今被太子分去了不少事务,圣人一向讲究平衡之术,郑贵妃没有皇子,于是便成了平衡这两方的人选。谁知道如何安排呢? 越往上走,好比攀登高峰,接近旋风的中心,被卷入的风险也越大。 江妩了然,只应了是。 走之前,钟司记叫住了她,提点道:“我身旁另一个司记的位置,希望最后由你来坐。在那之前,记得谨言慎行。” 江妩欣喜,端袖连忙称是,抬起头时,却见钟司记点了点那书簿,叹道:“你学阿止的字迹还真像。下不为例!” 江妩一见被发现了,尴尬地抿抿唇,再三称一定注意之后,赶紧出去了。 ... 六尚,上侍天家宫眷,下传外命妇。 江妩今日是以禁中之人去的北坊。 分明是同样的地方,可与从前来的时候,不甚相同了似的。 她的车辇路过各家高舍府门外,才停稳,已经有管事赶紧出来相迎,对内宅唤“宫里来人了”。 而后她被人引到影壁后,穿过辗转的游廊,请去后宅,家中的女主人已经敬候在那里。 里头有很多她脸熟的人,都是曾经她努力去认识的世家女眷。 从前她要很小心翼翼的,费劲心机地去结识攀谈,有的人,还有些瞧不上她。 可如今,她们对她倒是多了很多平等的尊敬似的,每个人都露出优雅得体,敬重谦和的笑意。 她有些想笑,这感觉也不是志得意满,只是觉得几分新奇,几分感叹,然而更多还是无奈的轻嘲——原来只需要这一层身份,旁人待她的态度就可以差别这么大。 按照名册上的府邸一一去过之后,江妩开始往回程走。 路过裴府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从外头看,梧桐翠影,幽幽地自灰黄色的围墙处露了出来,可使人一窥这高门深宅肃冷的一角。 她想起来裴弗舟的母亲去的早,府上又无其他女眷,因此这外命妇的单子上,自然是没有裴府什么人。 在此处临时停车,似乎不妥,江妩默了默,只好任由车辇行过去了。 然而到了皇城外的右武侯府,她突然叫停。 “我有事情与裴将军商议一二,你在此稍作停留。” 说着,她掀开帘子径自下车而去。 到了门口,见右武侯府依然是威严肃穆的,想起自己上次浑浑噩噩地走出来,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上前,对守卫在外的武侯递了宫牌,道:“我是尚宫局的典记。请问裴将军在吗?” 那守卫的武侯只看了一眼,却很熟稔,问:“是江妩江典记吗?” 江妩很惊讶,答是。 武侯很客气,只将她往里带去,边引边道:“裴将军嘱咐了,如果有姓江的典记来找,无论他在不在,一定教我们先将您请进来说话,再去通知他。” 江妩被这热络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讪讪地垂眸,跟了上去,道:“他不在么?要是忙着,我改日再来。” 武侯道:“将军去左武侯府了,现下里日正,马上就应该回来了。”说着,将江妩请去内室,也不多留,只道:“江娘子请自便。” 江妩道谢后,没有马上坐下,只是在这屋子里慢悠悠地踱了一圈。 这里应该是裴弗舟处理私人事务的地方。 四下里极简,不见任何装点的痕迹。就连案几和烛台之上,都无任何暗纹和雕花的装饰。窗下有一张胡榻,可用来与客人席坐对弈,也可移开矮桌,在上头休憩。 她走过去,径自在上头一坐,不禁皱眉。 而后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床榻,鬼使神差地歪身躺上去。 侧身压着那床榻,鼻下似乎还能闻见他衣袂间那种特有的冷松的甘香。 可这,上头就那么一层薄薄的垫子,下头就是床榻的板子...... 这也......太硬了。 他若是忙完事务,不归家,就这么在此过夜,难道一晚上就睡这个? 江妩身娇体软,喜欢睡厚厚的软垫子,自然不习惯这个,也不知道,其实裴弗舟只是保留了从前在军中的习惯,处处都维持了一种不太松懈的状态。 对他来说,失去警惕,恐怕就是很危险的事情了。 她撇撇唇,又起身坐回案几,过一会儿,不见裴弗舟来,只好又去后头溜达。 不知不觉,走到了府后...... 这里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一圈种着密密的槐树。 原来是武场。 左右陈列着长刀短剑,弓矛枪戟,百步之外,摆着一个个并排的箭靶,以供武侯训练。而四周回廊环绕,可使人坐在廊下,观察欣赏武场里的一举一动。 江妩站在场中好久,抬手摸了摸长枪的枪杆,冰凉冷硬,有点骇人,比她还要高大半。 她看见了弓箭,不由觉得有点熟悉,忍不住手痒起来。 见四下里也无人,于是拿起了一把,打算试试手气。 这弓可比宫中的小木弓沉多了,带着一种铁器生冷的味道。 她搭上箭,一拉弓弦,才发觉这实在绷得太紧,力气不够的话,简直都拽不开。 江妩不甘心,换了一支小短箭,重新搭弓引弦,她一皱眉,使出全身力气去拉。 总算拉开一点了......她手心被绷得生疼,整个人呲牙咧嘴起来。 好不容易对准了箭靶,然而下一刻,一袭灰黑色的斓袍却忽地从回廊处旋了出来。 她一惊,手上松了力气,那箭径直斜斜射了出去,可箭尖力道不足,箭簇只在回廊的柱子上弹了一下,便直接朝那人飞去。 “小心——”她惊叫。 裴弗舟反应很快,转过来的时候,一眼见了江妩那架势,早就知道不对。 他只轻轻侧身一避,那小箭“嗖——”的一声,从他肩侧擦了过去,打在了围墙上,却没钉入,最终掉在地上。 江妩惊魂未定,急急呼道:“你没事儿吧?” 裴弗舟弯身捡起小箭,不急不缓地朝她走过来,不禁淡淡一嗤,道:“有事儿的话,人早就倒下了。” 她回过神来,很快地整了整心绪,抚着胸口喃道:“吓死我了......我差点就成暗杀朝廷将领了.......” 江妩是真的后怕,万一那小箭真的直接射中了他,轻则受伤,重则......不好说,总是那该多严重! 裴弗舟却忍不住唇边挑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也不知是安慰她,还是揶揄她,道,“怎么会呢?你的弓弦都没拉开,箭上力道续得少,方向偏离,箭也是短小的,怎么可能伤到我......” 其实人没事儿就好,可江妩从他那话里却听出点指指点点的意思。 她尴尬地抚平手上的印子,有些不服气起来,红着脸轻哼道:“少来。我在宫中射鸭,一射一个准,小宫人都羡慕死我了呢!” 裴弗舟望向她,她唇边带着点轻轻的埋怨,虽然又要和他比一比,可打情骂俏似的,仿佛带着点娇嗔。 听闻她在等他的时候,他已经十分意外了,于是赶紧从左武侯府出来往回赶,那边留他午食都没有再用。 如今在这右武侯府的后院里见到她,恍惚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顿了顿,犹豫片刻,只觉得她难得出来,于是也没有再去和她浪费时间地绕圈子。 “你想用这个射中,还不容易么?” 裴弗舟说着,回手抽出一根长箭,箭簇泛着冷光,在他指间轻轻一翻转,便落在了手心。 他上前,直接就着她手里的那把弓,轻轻一端,从她的身后环住了她。 抬手拉着她的手,将箭平直地搭在了弓弦之上。 他微微俯身,左手握住弓身,右手包裹住了她的手,“看准了,像这样......用力。” 江妩一顿,下一刻只觉得手臂注入了他的力气似的,那弓便一把轻松拉开了。 他手臂轻抬,随即箭指前方,弓弦因为他的力道慢慢发出一种紧绷的拉扯声。 “你要射去哪?” 低沉认真的声音传入耳畔,像是贴着她说似的。 她的耳根有些发热起来,被他这么从后头半拥着,有一种看不见全貌的紧张感,只能就这样把后背交给他,也仿佛把控制权交了出去。 她的手被他包裹端持着,不敢松懈,只好用下巴抬向左边示意,轻声道:“我要那边第二个......” 裴弗舟淡笑着说“好”,而后带着她的身形往左一转。 她恍惚一下,只觉手臂连着身躯,全被那力道也拉展开了一下似的,在一瞬间,这身体不属于自己。 下一刻,耳边箭啸破风,箭影“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抬眼看,白羽颤颤,正中靶心。 他这些动作其实很快,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 可她却觉得,仿佛他方才每一个力道的细微变换,都慢慢蔓延过她的筋骨,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全部慢慢地感受到了。 那是一种过于暧昧的,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感觉。 裴弗舟倒是没在意,看了看那中了靶心的箭羽,转而垂眸对她真诚地赞美道:“你看,你射中了。挺厉害!” 江妩十分无语,他这话......简直是在哄小孩。 不对,小孩听了估计都不会被哄到。 裴弗舟怀里热热的,可她这次没有躲开,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回身仰脸瞧他,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如今可真是个好人......睁眼说这话,都面不改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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