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说:“你对严四的评价很高。” 李凌冰恹恹地抿了一下嘴,刻意强调道:“女儿不识严四郎。” 皇后吩咐小霜:“去催一催杨医正。” “是。”小霜行礼退下。 看着小霜的身影消失在门角,皇后终于启口:“近来,圣人在炉房停留的时辰越来越长。北边和东海的战势越吃紧,他待在炉房的时间就越长。他很辛苦,”一声长叹,“好在有邓国公父子为他分忧。严家的将士们在前线奋战,我们理应扶照严家幼子。” 天启元年始,国运式微,中州大地群狼环伺,北有鞑靼,东有琉球,南涝西旱,乱民横行,可谓内忧外患,危如累卵。圣人醉心于道学,表面看起来是祈求长生,实则是心力交瘁,避世出逃。幸有洛北严氏,以一军之力抵御强敌,平定四海。 严氏是一国之砥柱,无严家军,便无两京一十三省的中州大地。 见李凌冰久不言语,皇后步步紧逼:“你可知严氏子弟对皇子意味着什么?” “大鹏之羽翼,逐鹿之良弓。”李凌冰一字一顿道。 见女儿如此聪颖,皇后大为宽怀,顺势道:“严氏子弟个个都是出将入相之才,若得他们相助,淮儿他……”说到此处,皇后激动地提高了嗓音,眼角突然瞥到正引着杨医正走进来的小霜,也就立刻噤声,平复了一下心情后,转而说,“淮儿如今六岁了,正是开蒙的年岁,今儿圣人问起读书的事,已定了翰林院检讨张懋之为讲官。刚才,圣人就是同我在说淮儿上学这件事,说是正考虑伴读人选。” 李凌冰记得三皇子李湘虽是亲王,在辟雍宫上学的讲官却是翰林院编修,比检讨位高,是太子规格。这一点踩痛了皇后的尾巴。 父母子爱子,则为计之深远。 一切都绕回来了。 皇后刻意提起严克,必有深意。 皇后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凌冰抓住手,“母后,女儿觉得严止厌是弟弟伴读的不二人选。” 皇后极不自然地笑了,“他不成,严四的年岁与三皇子相近,圣人让严四给三皇子作了伴。你再想一个人吧。” 上一辈子,严克的确先做了李湘的幕僚,至于之后与她结盟,那便是另一段故事了。这一辈子她决心争出另一番天地,绝不重蹈覆辙,也不会坐以待毙。 或许让严克从一开始就站在李淮这边,就能避免上一辈子的悲剧。 李凌冰思绪翩飞,未免皇后起疑,故意说:“严家子息众多,从子侄里选出一个年纪相仿的给弟弟当伴读,也是不错。” 皇后面上极为不自然,犹犹豫豫,终是道:“哎,终是比不上严四郎……” “宝车配良驹,良舍有精犬,各得其所。严家子弟皆因体格健朗,习武练兵而功比冠军侯,唯独严止厌独树一帜,习文不习武,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沉、潜、刚、克,严家前三子是守家的忠犬,守田、狩猎不在话下,唯独这个严克有文采而无武略,是只逗趣儿的犬,女儿觉得,不过是件玩样儿罢了。”李凌冰这这话时差点闪了舌头,她太了解严克的手段和能力了,但为了与严克撇清关系,也只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直白而叙了。 杨医正竖起耳朵,把李凌冰的话尽数收进耳中,暗笑李凌冰愚昧无知,不会识人认人,严家的四个儿子里,就数严四郎最精了。他回去定要用这个例子好好训一训自己上过家学的夫人,不要以为女人认识了几个字,就可以对朝堂之事评头论足了。 皇后闻言,从床上站起来,示意杨医正给李凌冰诊脉。 杨医正诊脉,开方,终于在皇后灼热的目光中退了下去。皇后复又向前,拉住女儿的手,凝眸看着她,“团团儿,好好歇息,等好些了,便去瞧瞧你父皇。你已经长大了,圣人那么辛苦了,不能再为三皇子与淮儿的伴读人选烦心,身为子女的该为父母排忧,为兄弟多考虑,你说是吗?” 一切皆在未说出口的话中。 李凌冰明白的。 皇后飘出了寝宫。 李凌冰紧了紧被子,窝在床上,想了整整一夜,思考自己究竟该如何说服父皇,让严狗崽子做淮儿的伴读。有一点她想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笃定,自己就一定劝得了父亲,毕竟自己十岁之前,连父皇的面也只见了两回。
第4章 李凌冰活了几十载,是懂男人的。 很多时候,男人是劝不得的,特别是一言九鼎的男人,尤其要当心。必然要寻个巧宗儿,一个楔子,从最薄弱处单刀直入,方能既不伤了男人可怜的自尊,而又把到嘴的肥肉实实在在咬在嘴里。 情势很是不明,四周皆是雾,想要拨开迷雾,柳暗花明,还缺少一股把小舟往前推动的激流。皇后笃定李凌冰能够劝得了圣人,所以驾舟的人是她李凌冰没错,但她还没有看清去路,也没能找到撑舟的篙杆。 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不行,不能让自己陷进去太深,事后,能撇干净,才是真本事。 这事不急于一时。 春日里,李凌冰的身子总是懒懒的,爱在榻上睡觉。若不是想把小女孩笨拙圆润的身体早日变成肉骨丰腴、每一两肉都在它该长的地方的样子,她才懒得挪身子。 在鹿苑荷花池边,毒太阳底下,她踢毽子踢得欢。 “一百一十三,一百十一四……”小霜在一旁替李凌冰计着数。 李凌冰浑身是汗,在踢到一百一十五个毽子的时候,她的脚向前一踢,将绑着鸡毛的毽子踢到了荷花池里,“今日便到这儿吧,给我端茶。” 舒展筋骨后,饮上一盏用冰镇上的五味子牛乳茶,加上些薄荷叶,于肌肤也有益。她爬上池边的柳树,迎风吹干薄汗,想着略散一散后,就回寝宫沐浴睡觉。 没一会儿,皇后身边的女史小步来到树下,捎来一句话:“娘娘说,淮皇子的哮症又发作了,夜里咳得睡不着,正吃着苦药呐。” 没头没尾的的一句话,简单而又直白的陈述,既没有吩咐她要做些什么,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只是提醒她一个事实——弟弟又病了。 看起来皇后娘娘正着急上火。 “你回母后三个字——知道了。”李凌冰的双脚踢浪一般在半空晃,晃啊晃,烦恼全消。 不知怎的,明明是春日,日头却比夏天还毒。人家说春寒料峭,她却觉得燥得很,没有散去汗,反倒越发热了起来。 李凌冰盯看了一会儿池景,觉得没什么意思,想着还是回去睡觉,正待爬下柳树,听见树旁太湖假山的洞里,有窸窸窣窣衣袖拉扯的声响,随后传来女子小声的嘤噎,比蚊子的声音大不了许多。 李凌冰最惯听人墙角。宫里可怜人多,这不,也不知哪里来的女郎正躲着哭鼻子呐。 李凌冰向小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妮子心领神会,像农妇驱赶家禽一般将一众宫娥无声驱赶到远处候着。 天上金乌洒下光,令李凌冰的瞳孔眯成一线,鹿苑里静极了,微风将假山内断断续续的对话送入她的耳中。 “主子,您当心身子,别哭坏了眼睛。再说,这事还不一定呐。” “母亲都这样说了,让我多为弟弟考虑。我下半辈子算是完了。” “不能去求求三皇子?” “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怕是比母亲还心急,为了哄圣人开心,恨不得把我直接捆了,塞进道观。” …… 有那么一小会儿,里边没了动静。 李凌冰只觉得百爪挠心,生怕是被女郎们发现有人在偷听,紧张地张了张爪子。 好在不一会儿,里边的人又开口了,“我听说,圣人的一个姐姐也曾做过女冠,夜夜笙歌,数不尽的精壮男子为她献舞,倒是比有了郎婿的那几个还自在些。” “呸!我是堂堂……”说到这,那声音突然伏了下去,任凭李凌冰竖起耳朵尖尖,也听不到到底后面跟了句什么,声音再起,便是另外的话了,“礼义廉耻我还是懂得的。再者,圣人痴道成疯,若是踏错一步,我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一下子,李凌冰没了兴趣,爬下柳树,悄悄溜走,到了回去沐浴睡觉的时辰了。 李凌冰与寿昌公主从未有过交集,圣人的子女众多,哪里个个识得。上一辈子,这个寿昌公主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果不是听到刚才那些话,她都想不起来有寿昌公主这么个人。 李凌冰从来不把心思花在不想干的人身上。 虽然寿昌公主微不足道,但有两件与她有关的事是李凌冰曾经在意过的。 第一件,寿昌公主同母的弟弟就是三皇子李湘——自己与严克第一个扳倒的人。 第二件,寿昌公主十四岁时,为国运祈福,入道为女冠,作为一国女子之表率,终身未嫁。 寿昌公主在入道后,常常与圣人彻夜论道。所以,圣人一辈子只记得这么个女儿。 啧啧啧,母亲大人的意图呼之欲出。 难怪那日她这般遮遮掩掩,兜了一个圈也没把话挑明。母亲自然是向着李淮的,但身为母亲还是会心疼一下女儿,所以要是女儿能自己悟出来,也算是她的缘,是最好不过的事。 真是一步好棋。 李凌冰打了个哈欠,在榻上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圣人修道二十载,道心甚笃,日修夜修,偏偏修在了偏门上,不到天命,就吃丹吃死了。圣人自己信道也就罢了,还突然起意叫女儿作女冠,为千疮百痍的国家祈福。 从前的李凌冰也被母亲暗示过,要为父皇尽孝,做公主们的表率。不过她这人小心眼,贪享受,容不得他人摆布,故意当众折断一只鹤的脖子,以表明自己绝无热忱道心,之后此事便不了了之。尤记得那段日子,她可是夜不能寐,生怕圣人一时想不开,择了她去做女冠。 她那时年轻,还想着看俊美武士在自己府上舞剑呐! 没想到这一辈子,母亲给她指了这么条路。 罢了罢了,为自己的亲弟弟铺路,不能计较太多,反正左右不嫁郎婿,不馋人家身子,勉勉强强也算是正中下怀了。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刻,要为自己走怎样的路作抉择。有些人会劝你远离是非,因为那会让你惹上麻烦,但李凌冰的性格向来是迎难而上,她一直坚信,只要自己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介入矛盾冲突,就能自成一股力量,与男人们势均力敌,分庭抗礼。更何况,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让她拥有了更加丰富的阅历去做抉择,未来是争出来的,不搏一搏,又怎么争出另一番天地。 李凌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待醒来已是傍晚,她喊了一盏薄荷茶,四碟果子,在宫人的服侍下,慢慢用完了。李凌冰的肠胃娇弱,平日里不敢食用生冷鲜果,今日连吃了桃、李、柿、梨,不到一刻就腹痛难忍,瘫在榻上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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