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霜给李凌冰请医正,熬药,奉食。李凌冰乖乖受用,趁着小霜稍不留意,便将汤药泼了,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咬过小霜递来的蜜饯。 皇后娘娘来看了几回,见女儿久病不愈,下巴越来越尖,身子越来越薄,终是触动了母女连心的脉,一时间母性占据了上风,又显出她柔美温良的一面,对女儿愈加轻声细语,呵护备至,半字不提李淮读书的事儿。 某一日,李凌冰刚才吐过,小小的脸上三两肉都挂不住,眼睛显得更大更圆,像一只湿了羽的雀儿,她拉着皇后的手,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母后,女儿快疼死了,想着最后尽一次孝,求见父皇。” 皇后又是激动,又是心疼,整个身子都在颤,连忙道:“团团儿别怕,母后在这儿。圣人此刻事多心烦,咱们等好些了,再去见不迟。” “女儿怕是熬不到那个时候了。”李凌冰嘤嘤,也不需要装,病了这么些日子,身子是真的虚了。 “团团儿,你相信母亲,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养病要紧。母亲待你和淮儿的心是一样的,真的,不骗你。我的团团儿乖,团团儿别生气,原谅母亲,实在是这宫里的夜太长了,母亲一时梦魇了。”说完,皇后脸上淌下泪来,别过身去,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从她的背后看去,她的肩膀随着哭声微微颤抖: 母亲大概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做女冠才一病不起的 李凌冰心中感动之余,感慨自己终究是做对了。 仇恨往往给予一个人勇气,而愧疚则恰恰滋养软弱。母亲会因为愧疚,令女儿的生死一时大过儿子的荣华,这是人性所驱,母亲如此,父亲也如是。 “母后,我想见父皇。” 皇后拗不过李凌冰,顺水那么一推舟,轻声吩咐:“来人,去请圣人来瞧瞧公主。” 圣人对于李凌冰来说不是父亲,是个陌生人。 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脑子里除了道,丹,仙,箓,留给个别几个儿子的关心也并不多,儿子尚如此,更何况是个没见过几回面的公主。 当听人禀报,有位公主要见他,并且并不是亲自前来,而是派人来请他移驾时,圣人心中是不悦的。 他扬着拂尘,扬散丹炉前一股青烟,问:“谁传的话。” “皇后身边的人。” “她自己没来?” “没有。” 圣人本不打算理睬,正打算重新闭目入定,突然想到自己前几日刚苛责过皇后,训斥她不该在他炼丹的时候打扰他。看起来,她只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一半。 圣人在蒲团上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闭着眼又问:“哪位公主?” “玉璋公主。” 如果不是怕肝火之气坏了这炉丹,他真想好好骂一骂底下的奴才,这么多公主,他怎么可能都记得封号,他沉着声道:“说母亲。” “皇后的公主。” 哦,原来是那只汤圆。也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儿?罢了,去瞧瞧吧,这周身的气早就泄没了,正好去动动筋骨,提提精气。 圣人走进鹿苑的时候,宫室里鸦雀无声。 皇后用帕子快速扫一扫眼角,转身就已肃下脸来,给圣人行礼,没有多余的话,奉茶后,静静立在一旁。虽然皇后的目光是低垂的,平顺的,心却早已怦怦直跳,她忍耐着,压抑着,努力不使肉垫里的利爪露出锋芒。 女儿会说什么? 她真的明白自己该说什么吗? 皇后不知道。她既期望女儿说些有用的话,又担心女儿惹圣人不高兴。左右为难,心神不宁,令她忍不住抬起头,瞧了一眼女儿。 李凌冰整个人除了有些苍白,有些虚弱,神色十分自若,甚至以超越年龄的镇定目光正对上圣人的审视。 她这个女儿,仿佛在一夕间长大了。 圣人咽下最后一口茶,略皱眉,劈头一句就是责备皇后:“好好的公主怎么弄成这样?” 皇后神思恍惚,对于圣人的责问,一时间语塞。 李凌冰先于一步抢白,给皇后解了围,“父皇,女儿前些日子起了一愿。”
第5章 “有心愿就揣在心里,说出来,神君不应,乾坤不容。”圣人不耐烦地起身,背手就要走,仰起头,瞧见鹤在窗棂前走过,曲颈展翅,圣人来了兴致,摸着胡子,煞有滋味地赏看了一会儿,随后拂尘一摇,“朕不是灵丹妙药,有病就请医正。你好好歇着,真有事,想清楚再来报。” “父皇,女儿以自身性命发愿,祈国家昌盛,父皇得道。此生,天地人三才,日月星三光为证,不再求医,食药。女儿命薄,福薄,见识短,此番熬不过去,是想死前明志,让父皇知道女儿为何而死,也不枉父皇赐我性命,许我荣华。父女一场缘,因果循环,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句话字字铿锵,情真意切,大珠小珠砸在人心里,在贫瘠的土地上破出一颗种子,生根,发芽。 李凌冰从塌上爬了下来,不趿绣鞋。 碧纱橱帘后,藏着一盆松,因连着受了一日三顿的汤药,枝桠枯黄。 李凌冰两手攀着盆,赤足,试图将盆栽拖外拖,因久病体弱,加上身材矮小,削瘦的肩膀像两座小山一般耸着,雪白的脖子上青紫的脉勃勃跳动,她拖不动啊,怎得这般沉。 皇后动容,惊呼一声“团团儿”,向她扑了过来。 圣人的拂尘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如此反复几次,终于转过身来,目色沉沉,不为所动,“因果之说是释家语,你用错了。” 李凌冰此刻已放弃了拖拽盆栽,着着月白薄衫,汗津津、颤巍巍跪下一拜,维持着拜的姿势,把头埋在手臂里,乌鸦长发从背脊滑落到地上,一双白里透红的足背向上翻起,十指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 小小的一个人儿,苍白而又脆弱,像垂死的雀儿。 “父皇,女儿错了。女儿愚钝,有求道祈愿之心,却悟错了道。想来必是因此,才未能感动天地。” “你……”圣人神色微动,“有求道的心?” “女儿有。但无人教,悟不出,参不透。” “有心……最好。”圣人仰头,“侍奉天地可是很清苦。也不是人人都配修道的。” 皇后已经明白过来了,一时间心头一酸,为掩饰哭容,与李凌冰跪到了一起。 一时间,宫室里乌压压跪倒一片,噤若寒蝉。 圣人一言不发,抬脚就往外走。 李凌冰急忙抬起头,跪着向前迈了几步,“父皇,女儿死后,请父皇多问问李淮的书。” “你这道修不成。亲缘太盛。” “先修人,再修道。人没有亲人,就如飘叶,没有根的人,飘到哪里,只能由风决定。” 圣人走了,走前,将自己的拂尘留给了李凌冰。 伴君如伴虎啊,何况是一只藏在丹炉后面假寐,随时都要苏醒的虎。 累死老娘了。 李凌冰凝着的一股气泄尽,气力在一瞬间被抽离,脸贴向地板,顺势向旁边一歪,舒舒服服翻开肚皮,瘫躺在了地上。 皇后花容月貌的脸凑上前来,给李凌冰擦汗,“苦了你了,团团儿。” 皇后吩咐宫人给李凌冰擦汗、换衣。李凌冰身上实在使不上劲,懒得说话,也就任由他们摆布了。 接下来,就看天命了。 李淮的前程如此,李凌冰的病也如此,反正誓已经起了,能不能挨过,都不能食言。自己在黄连树上摘的果,就算再苦,也得自己咽下。 李凌冰又轰轰烈烈地病了小半月,终于连喘气都费劲,全靠一口参汤吊着命。正当她感慨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之时,圣人送来一颗金丹,命令她服用。她虽介怀圣人的丹吃死过人,但还是死马当活马医,大嚼特嚼。 圣人的丹确实炼得不咋地。忒苦了! 只不过,随着金丹一颗又一颗地送来,她的气色也越来越好。 数人精还得是老爷子,既然在神明面前起了愿,就是断然不能违背的。 但咱们可以嗑丹啊! 甭管这丹是不是药石它亲戚,圣人所赐,必然是集灵芝之萃,聚雪莲之精,死命嗑丹,百病全消! 等入了秋,鹿苑染上霜华,李凌冰已经痊愈了。 李凌冰戴上莲花冠,身着绛紫道袍,这一辈子,再次踏入无极殿,在众朝臣的目光下,朝着圣人盈盈一拜,行了道家礼。 天启六年九月初一,圣敕书玉璋公主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 穿了道袍,便脱不下来了。 有些时候,李凌冰会盯着大铜镜,微微侧过身子,打量自己身上这层皮。 古时杨妃奢靡,厌道袍,而喜霓裳羽衣,是觉得道袍太素净了。但她却觉得,只要自己这具身体再长开些,再长鼓些,也未见得会少风流。 做了女冠,她一样还是女人。 李凌冰做了女冠后,让圣人大笔地为她花钱,凿定昆池,建玉真观,造黄金辇,钱财如流水一般向外淌。北境东海有战事,国库吃紧,举朝上下却无人敢多言,因为这一切的背后是圣人默许的。 李凌冰顺风顺水,事事随心,唯一不喜的是转眼入秋了。秋风起,脚底寒,她怕冷,爱在暖和的地方待着。 同样不喜欢秋日的还有严克。 听说北境的秋天很短,一到十月,北望塬就开始下雪,雪大了,父亲与兄长们的处境就更难了。 南边的兵可不习惯北境的雪! 虽然邓国公不让严克习武,带兵打仗的事从来落不到他身上,但严克仍然默默关注着北境战势。从父亲的家书中探不明白,他就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进宫、进内阁、进翰林院,到处打听。他知道了很多事,北境鞑靼人派了刺客刺杀父亲,严三郎在东海琉球打了一场败仗。 他知道每一场战事的经过,父兄每次袭敌的对策,他想与人说,却无人说,不敢说。他恨啊!因为无论战势如何吃紧,父亲的家书从来只问他的书。 世人都说他有文治之才,连圣人也似乎这般认为,给他寻了个亲王伴读的差事。 听到是裕王李淮之时,严克先是吃惊,他原本以为该是李湘,转而一想,又不甚在意。李三李四都不要紧,重要的从来是他自己。鸟择良木栖,臣择明主侍。都是废话。如果能够成就一个弱小之人的霸业,反而更有趣。 如果能够成为神,谁又会去当一条开路的狗。 严克捏着父亲的书信,通篇看过之后,又发现是一模一样的话术,不自觉握紧拳头。 无非是让他修身,齐家,治国,偏偏没有平天下。 过了一会儿,严克把信展平,用指尖摩挲被自己捏皱的地方,那上面有父亲刚劲有力的字,随后,慢慢将信夹进来了平日惯看的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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