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立片刻,才猛地笑着蹦起来:“回家了,可以回家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郎世宁抱着我转了好几圈,也是兴奋地大叫。 笑闹着,我泪湿眼眶,胸腔中绵绵思乡思亲之情厚积薄发,如大山一般压垮我的坚强。 一年多来各种滋味也一起发作,突然闯入陌生时代时那孤独无助的感觉,因为生存的压力不得不苦学外语的辛苦,面对葡国教廷和贵族各种试探质问时的忐忑无措,航海途中屡次九死一生的心惊胆战,以及到达澳门之后这四个月中茫然不知未来的苦闷焦躁…… 这一路,走得好艰辛! 所幸一切都会好起来,我终于可以回归故土! 在熟悉的地方,即便物是人非,至少可以终止我漂泊无依的不安。 第二天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却发现只有五个人来到集合地点。郎世宁遗憾地告诉我:“康熙皇帝只允许你、杜德美、罗怀中、戴唯德和我入境,其他人只能……留在澳门。” “为什么?”我诧异道,“有什么区别么?” “你是精通八国语言的翻译官,杜德美是化学家,罗怀中是医生,戴唯德是天文学家,而我是画家,康熙皇帝目前需要这些方面的人才。胡总督早就说过,皇帝陛下向来只允许懂得科学技术的传教士入境。他现在还不认同天主教,我们只能用科学打动他,希望能获取传教的合法性。” 我很难过,为那些历经风雨来到澳门的传教士们感到无比抱歉。他们的梦想,就在这片浅湾,搁浅了。 可圣旨上冷冰冰的文字不容我们去讲道理,我甚至没有勇气去跟他们说一声再见。 广州渡船已经停泊在澳门港,只等我们五个人上船,看到有人往渡船上运火炮等物,打听过后知道,这些都是埃文麦克沃伊的贡品。 我以为他也会和我们一起登船,却被告知他的申请根本没有得到批准!! 他没有来送我,只派人把那只小金毛犬送给我。大概他已经对中国皇帝彻底失望了。 我想了又想,写了封信让他的仆人带回去。 胡总督身边跟着泪眼朦胧的胡亚楠,她似乎颇不舍得我们,私下里还送我一块帕子,上面绣了一首诗,我没来得及仔细看,忽然被风吹入海里…… 他安慰了女儿一会儿,才对我说:“皇上命麦克沃伊伯爵将贡品交予此次随圣旨而来的主客清吏司员外郎杨大人,本人及随从不必入境。对了,这次杨大人将带你们一起进京,我先为你们介绍一下。” 他带我朝一个瘦高的年轻官员走过去,他们先聊了两句,我听得心不在焉,入境的兴奋全然被离别的伤感淡化甚至取代了。 现实残酷地摆在我眼前,国门难入,我庆幸自己多学了几门语言。 “秋官,听说你在西洋长大,那一定见过不少西洋钟,本官近日刚得了一个旋转式莲花宝座观音钟,可惜只会看不会调试,那莲花宝座到现在也没转过!不知秋官会不会调?”这位瘦到颧骨突出,两只眼睛特别大的杨大人和我攀谈起来。 “在下恰好在西洋认识一个钟表师傅,跟他学过一些简单的原理,若能帮到杨大人,那是在下的荣幸!”我忙打起精神应酬。 “那敢情好!”他一拍手,向胡总督拱了拱手,率先往船上走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低声道:“没想到你北京话讲得这么纯正!好了,时间不早了,上船吧。” 我看了看人来人往的码头,却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叹息一声,跟上杨大人的脚步,小金毛犬在我腿边摇头摆尾地亦步亦趋,好似心情欢快。 在告别信里,我再次建议埃文去新大陆暂避,无论在北方做海上贸易,还是在南方广置土地发展种植园,都将是麦克沃伊家族立足发达的根本,或许,他还可以拥有几座金山,成为美洲第一个金主! 同兴冲冲的郎世宁他们相比,我显得过于伤感了些。 但杨大人却一直缠着我说话,害我连发呆的时间都没有。 杨大人说着一口标准的北京话,端着官架子,却并不是那种拿鸡毛当令箭,出了京城就得意忘形的京官,他比较善谈,对西方文化也比较感兴趣,除了西洋表,他还喜欢西洋画,询问我有没有门路从欧洲买画。 他也乐于解说他自己的工作,原来主客清吏司是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的部门,属于礼部。 他开玩笑说,“这不是可讨巧的差事,每次不远万里长途跋涉接待的却都是一些大胡子老外,那些传说中金发碧眼肤白胜雪的西洋女人一次也没见到!这一次,听尚书大人说有个精通八国外语的奇女子来,本官才争着跑这趟差事,谁知,到了码头看到五个人,都长着胡子!” 我听罢不免尴尬,他明知我便是葡国翻译官,也知未免欺君我已将真实性别上报,见我这幅打扮,就该知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却还这般挖苦,真是…… 我已经尴尬地说不出话来,杨大人却兀自笑起来,还越笑越起劲,最后竟趴在船舷上,笑得直不起腰! 真想赏他一巴掌,可看看他这单薄的小身板,实在害怕一巴掌要了他的命,只好作罢。 船行几个小时便慢慢减速,不多时,杨大人起身说了句到了,我一回头,便将那隔海相望四个多月的繁华口岸看了个真真切切。
第9章 公元1715年 1月22日康熙五十三年农历十二月二日京津之间蓟县大雪 广州官员对我们进行进一步核查之后,并没有允许我们多做停留。 领到‘传教执照’之后,我们立刻开始北上。 所谓的‘传教执照’是由康熙皇帝在1706年下令敕造的印票,上面用满文和汉文两种文字注明了准入大清的传教士的国籍,年龄,修会,入会时间和永不返回欧洲的承诺,只有持有执照的人,才是合法传教士,否则一律驱逐。 ‘永不返回欧洲’对于我来说是个不痛不痒的承诺,但对朗世宁这些真正出生、成长在那里的人来说代价很大。可是一生的梦想在此,教廷的任务也必须完成,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之后的一个多月,我们乘坐马车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一路几千里,匆匆浏览大半个中国。 幅员辽阔的国土上,总共才四千多万人,可想路上人丁稀少,客栈更是少得可怜。 官道上树木稀疏,路面坑坑洼洼,每多积水,亦有多个桥梁塌陷,车辆颠簸异常,我们时不时要下去推车,或绕远走阡陌小路。几次三番下来,我几乎要咬牙把一路搜集来的书籍、藏品扔掉了! 所幸终究没舍得。 在这种情况下,杜德美和郎世宁都患上了严重的伤寒,罗怀中所带的西药不多,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昨天刚好用完了,而他们还在发烧。 早日到达京城,我们星夜赶路,不巧,下午才到京津边界的蓟县,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狂风肆虐,漫天飞雪,车马难行。 杨大人说附近有个寺庙,让我们先去避一避,他则骑马先回京城请大夫。 马车在泥泞的地面上艰难行进,狂风不断掀起车门和车窗,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叫人心烦意乱。 郎世宁和杜德美身体滚烫,难受地呻*吟不止,而我们却连一碗热水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朦胧的雪幕中终于露出一座灰色的高塔,似是佛家舍利塔,我们赶紧循着方向驱车前进,直到来到一座气势庄严的寺庙前。 马车一停下,罗怀中就立刻跳下车去顶着风雪敲门,不多时,他便浑身雪白。一个身穿灰色僧服的小和尚开了门,见到身材魁梧得像雪怪一样的罗怀中却吓得缩了进去,怎么也不再开门,无奈,我也跳下车去,风太大,几乎将我吹走。 罗怀中拉住我,我一边大力拍门,一边高声喊道:“开门啊,救命!” 大约是听到熟悉的天津腔,和尚终于再次打开大门,我抹掉睫毛上的雪花,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出来,恳求道:“小和尚,我有两个朋友病了,天黑雪大不方便赶路,让我们进寺里躲一躲,喝碗热茶吧!” 其时三九寒天,寒风满怀,雪入衣襟,我和罗怀中都不停地颤抖,呼出的白气一团接一团。 “不行不行,寺里今日有贵客留宿,师傅说不可收留外人!”那和尚被我们吓到了,不断把胳膊往外抽,我不得不拉得更紧! “求求你了,高僧!佛祖以慈悲为怀,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何况,我们只是要一块挡风遮雨的地方,一碗白开水而已啊!”我急切地恳求道。 罗怀中气愤地大步跨前,直想破门而入。 和尚闪身挡在门前,面对比他高一头,壮一倍的罗怀中,哆哆嗦嗦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们要是敢胡来,我就叫人了!”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实在是情况紧急,大师你就通融一下吧!”我放开他的胳膊,安抚着,赔笑道:“要是你做不了主,不妨去请示一下方丈!” 小和尚极力往后缩:“方丈正陪客,谁都不会见的!我劝你们赶紧离开,否则,一会儿惊动了寺里的大人物,别说落脚,恐怕连活命都难!” “佛教是中国第一大宗教,中国人遇事总喜欢求神拜佛,我还以为释迦牟尼比上帝更仁慈,没想到他的信徒到处打着救苦救难众生平等的口号,实际上却是招摇撞骗,骗来一座座美轮美奂的寺庙,让人在华丽的门外承受寒风骤雨!上帝啊,你派我来中国一定是为了揭穿他们的谎言,拯救那些误入歧途的中国人!”罗怀中愤怒地挥舞着拳头。 他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年纪最大,脾气也最火爆,最易冲动。 我见他怒火攻心,两眼发红,又在释迦牟尼的地盘上公然侮辱他老人家,连忙拉住他,他却甩开我,气势汹汹地对着寺院大门,又要大放厥词,里面忽然传出一个男声。 “惠勤,找几个师兄弟把生病的施主抬到须弥院去。” 极其清淡的声音,却轻易盖过暴风的喧闹,清晰无比地传入我耳中,焦急烦躁的心情霎时平静下来,宁和的感觉从头蔓延到脚,我呼出一口气,禁不住探了探身子,透过半开的大门,朝里看去。 夜幕下,一片洁白的天地间,一个袈裟裹身的和尚长身玉立,两手捧着念珠端放身前,静静地望向我们,一抹枫叶的残红在他身后随风摇曳,无形中赋予他清冷飘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态,在苍茫的人世间如同幻影一般。 “是,师叔。”小和尚愣了愣才双手合十,躬身答道。 廊中的人听到回答,似乎轻轻颔首,却没再说只字片言,转身而去,果然就如幻象一般,眨眼就不见了。 他一走,风雪的声音又渐渐大起来了,罗怀中冲动的怒气又在我身边萦绕,心底的平和烟消云散,重要的是,突然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让我觉得特别累,特别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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