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就地坐下,一动不再动。 但,这显然不可能。 惠勤小和尚很快叫来几个和尚,我们合力把郎世宁和杜德美从马车里抬出来,到寺庙最西面的须弥院。 走过长廊,经过大雄宝殿前的开阔地,我发现,有几个身穿蓑衣的光头站在雪里一动不动,眼睛却都盯着我们,那锋利的眼神看得人浑身不舒服。 转过去一些才发现,他们后脑勺上都有一条指头粗的鞭子,可见不是和尚。 “别往那边看,盯着脚下的路。”一个年纪稍大的胖和尚转到我身边,挡住我的视线,低声训斥。 我忙低下头,下意识地问道:“殿里是什么人?” 那胖和尚瞪了我一眼,没说话。 看来,我们来得不巧,确实撞见大人物了。 将郎世宁和杜德美安顿好,胖和尚交代我和罗怀中戴唯德等人不要随意走动,更不要出须弥院,他会派人给我们送热水和餐食,正说着,一个身穿土黄色袈裟的老和尚从雨里走来,身后跟着一个打油伞的小和尚。 他一过来,胖和尚就迎过去,低眉顺首地唤了声师叔,老和尚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劈头训斥道:“谁叫你们放人进来的?方丈不是亲自交代过,不准放进一个外人么!” 胖和尚唯唯诺诺道:“师叔息怒,是惠勤师弟传七师叔的命令,叫弟子领人带他们进来的。您知道,七师叔的话,没人敢不听……” 老和尚扬高了声调,嗯了一声,一转首横了胖和尚一眼,牙关处咬得肌肉抽动。 待老和尚甩袖而去,胖和尚长吁一口气,终于说了一句我幻想中和尚不离口的台词:阿弥陀佛。 见我好奇地盯着他看,胖和尚转身就给我作揖:“各位施主,看在佛祖的份儿上,你们一定要安分点,这个节骨眼,可万万不能出岔子!要不,我们几个就是七师叔的替死鬼……” 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小下去,我心里莫名为他侮辱‘七师叔’感到不爽,瞪了他一眼,啪嗒关上了屋门。 远处传来渺渺稀薄的打更声。 屋子里烛火噼啪,檀香盈鼻。 长夜漫漫,寒凉沁骨,前途未卜,本是寂寥难耐时分,今夜却不知为何,有了欲语还休的惆怅。 杜德美已经可以坐起喝水了,郎世宁还在昏迷不醒,我该为他祈祷,不应乱想些有的没的。
第10章 公元1715年 1月23日康熙五十三年农历十二月三日广源寺晴 “秋!秋!” 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叫我,然后一股钝痛由眉心扩散开来,一并觉得头大了不少,沉! 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有那么四五秒,恍惚着,竟然不能视物,打了个哈欠,嘴唇也干得裂开,本能地用手在唇上摸了一把,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一手的鲜血。 “你在这里趴了一整晚吗?”一脸病态的郎世宁递给我一碗温水,抬起被我握住的手,用嘶哑的声音问:“还祈祷了很久?” 我揉着眉心,喝完水才道:“没多久了,祈祷着就睡着了。好在你终于醒过来了!上帝保佑!” “你整晚都没休息好,要不要到床上睡一会儿?”他环顾一周,发现这间不小的禅房内只有一张大炕,除了我,其他几个男人都还睡得深沉,便小声对我说。 我摇摇头,站起来伸伸懒腰,捶打着酸痛的骨架,说道:“我看天都亮了,杨大人很可能已经回来了,这个寺院里不让陌生人进来,我得出去接应一下,要是不行,可能我们还得早点收拾东西走人!” 出得门来,天空还有些灰,下过雪后,满院子飘着干冷凛冽的梅香。黄墙红瓦颜色鲜明,院内几株红梅花苞上坠着冰凌子,美艳中多了几分清冷,赏心悦目。 诗情画意一般的中国院落,让我心情大好。 大门外没有人看守,我猜那位大人物已经走了,便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昨日进来的时候只顾低头走路,大雪蔽目,视线也不够清楚,此番想出去,才发现,这寺院院中有园,园中有院,规模实在不小,格局实在复杂,而且每个院落都有四个月门,四条出路,一着不慎,肯定错到底! 听说和尚起得早,我却一个人也没见到。只能摸索着,想着大雄宝殿的方位走。 不多时,听见左手方位传来诵经的声音,我便加快步伐,往那边去。 穿过一个月门,迎面而来的却是层峦叠嶂的假山和淙淙的流水,假山之端有石阶数级,拾级而上,见一精巧的亭子,亭中有一石桌,桌上一酒壶,配一酒杯,坐中却空空然。 我暗自纳罕,和尚禁酒,是谁一大早在此饮酒? “临机勿退让,遇事当思量;勿妄想过去,须思量未来;负丈夫之气……负丈夫之气……” 假山下突然传来吟诵,是个浑厚利落的男人声音。语调中充满惆怅,背到一半,似乎忘词了。 我从亭子里探出头去,左看右看,都看不到人,等了半天,那人还在‘负丈夫之气’这句徘徊,不一会儿,又传来叹气和手击打石块的声音,似乎是急了。 “负丈夫之气,抱小儿之心;就寝如盖棺,离床如脱履;待人常恭敬,处世有气量。”我提醒了他几句。 这是一段不知段不知从何时流传下来的佛家养生‘百字诀’。 其中‘负丈夫之气,抱小儿之心’,是说做人要有大丈夫的气量,而同时又要保持一颗童真之心,这样才能保持好心态。 想是谒佛者遇到了心魔,我好心劝慰:“先生,莫要和石头过不去了,受了伤痛的可是自己。” “谁?”我帮了他,他的声音却蓦然严厉起来,语气中威压甚重。 瞬间我反应过来,这不是寻常谒佛者,是那位大人物! 想道昨夜胖和尚的千叮咛万嘱咐,我连忙缩回脑袋,落荒而逃。 身后有若隐若现的脚步声紧紧跟着,在这深深宅院里,实在不是一般的恐怖。 我跑得越加慌忙,一不小心就撞了人。 “嗷!”迎面而来的人被我撞飞,嗷地一声惨叫。 我飞快地往后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长吁一口气,将被撞倒的小和尚扶起来,“抱歉抱歉!” 说来也巧,竟是昨天给我们开门的惠勤小和尚。 “秋施主,你慌慌忙忙地跑什么呢?”他揉着屁股,不悦地很。 我呵呵一笑,掩饰道:“正找你呢!我们要走了嘛,道个别!” “你朋友病好了吗?哎呀,对了,你怎么胡乱在寺院里逛游呢!”他一跺脚,把我拉到墙角,“昨天不是交代过你了么,不要出须弥院,你怎么不听呢!万一被王爷的人发现了,你……呀,说漏嘴了!” 王爷? 封建王朝等级金字塔上,仅次于皇帝的身份! 怪不得全院戒备森严,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想到大雄宝殿前杀气腾腾的侍卫和那一声厉喝,我心中阵阵后怕。 在这个时代,他好像不仅凌驾于普通臣民之上,更凌驾于法律道德之上。 “别怕,我谁都不说,一定帮你保守秘密。” “真的?” 我猛点头:“我也不想招惹他!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眨眨眼,好像被说服了,擦了擦头上的汗,低声道:“好吧,我去听七师叔讲经,你赶紧回须弥院吧,你们现在大概走不了,等三师兄去通知你们吧!” 我把他拉回来:“为什么走不了,你们不是怕我们在这里惹事吗?”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王爷被清茶门的叛贼刺伤了,正在本寺休整。刚果尔勇士说,任何可疑人都要格杀勿论。方丈师傅为免殃及无辜,才下令全院戒严,不准外人进来。 既然你们进来了,在王爷离开之前,肯定不能走,免得走漏风声。我看你们都是洋人,跟清茶门肯定没关系,才告诉你这个,你自己和同伴小心点,别随便走动,要不被刚果尔错杀了,佛祖也不会宽恕我们。阿弥陀佛。” 清茶门? 尽管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拜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所赐,也知道一直到清朝中后期,民间‘反清复明’运动屡禁不绝,听起来,这个‘门’就是个类似的组织。 那就严重了!真要被牵连进去,恐怕不死也得扒层皮。 “万一发生点儿意外,你们七师叔会不会受牵连?”脑中突然蹦出这个念头。 “少不得如此!是七师叔让我放你们进来的!”他眉眼带惑,纳闷道:“七师叔平常醉心于建筑和佛经,甚少理会旁人,真不知昨晚为何会帮你们。” 我脱口道:“这也许就是佛说的因缘。” 惠勤面色一变,我赶紧转移话题:“你要去听七师叔讲经?带我一起去吧,免得我一个人回去,被刚……刚果儿看见,给格杀勿论了!” “不行不行!”他连连摇头,“要是叫二师叔知道我带你到处走动,一定要杖责我的!” “可是我要是因你而死,佛祖会让你下地狱的!” “这……可是,你一个外国人,听得懂佛经么?” “你怎么看出我是外国人的?” “你穿的衣服跟我们不一样,也没剃头,肯定不是咱大清人。” “好吧,我是外国人。不过,佛经我未必听不懂,看讲的是什么。” “我干完活儿才来,这会儿应该讲完大藏经了,早课之后,七师叔还习惯讲一个浅显易懂的百喻经故事,这你应该听得懂。” “那太好了!” 惠勤带我七拐八拐,沿途风光看得我眼花缭乱。 “你们寺庙修建得真好,既有佛家意境,又像苏州园林。” “什么意境,我不懂,都是七师叔设计的,方丈师傅和王爷喜欢就行。” “七师叔设计的?”我大吃一惊,方才已经留意,他说七师叔喜欢建筑,没想到,喜欢到这么专业水准的地步啊!简直是园林大师。 “是啊,你可不知道,他还参与过皇家园林的设计呢!当今圣上现在住的园子,就有一部分是他亲自监工的。七师叔不止设计厉害,佛法造诣也很高深,很多人慕名来听经,我刚出家的时候,把他当神一样看待呢!” 神……长什么样子呢? 很努力,很努力地回想昨天那一面之缘,可惜,始终只记得那清冷飘渺的仪态,没有看清楚他长了一张怎样的脸。 我想问惠勤说的是哪个王爷,又怕问多了,会连累这个小和尚。 所以一路保持沉默,心里对那一声厉喝颇有余悸。 默默祈祷,希望他没看到我。
第11章 跟着惠勤进了一个院落,进门就见几百个僧人在地上打坐,每人身下垫着一个蒲团,排行整齐衣着统一,全场鸦雀无声,气势恢宏。院子中央有一近一米的大理石高台,台上立着一座高约四五米,宽约两三米的坐佛,佛像下的莲花蒲团上,一个年轻的的和尚正闭目打坐,他着红色金缕袈裟,两手平放在膝头,庄严而宁祥的神态无形中给人一种距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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