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笺说完之后,就不怎么敢看她的眼睛,一只手掐着另一手腕,微微握紧,手指还有些抑制不住的颤。 像等待宣判的罪犯——心存一丝侥幸幻想,又觉不可能的绝望,全都在他每一分颤抖中淋漓尽致。 “阿笺哥哥,其实听到这些,我有点生气。” 是生气,他最一开始对她施以利用,这事儿的确让人不开心。 但是此事已经过去五年了。 较真的论,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她甚至都有些记不太清了。或者说,这五年来,他们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她也未必桩桩件件都记忆深刻。 能记得的,只有这个人给她的安心感觉——这种浓郁的感觉会淡化一开始他接近的目的。 更何况他们的时间本就所剩无几,生死面前,这些事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姜眠说:“其实你要是好好的站在我面前,我可能会更生气,但你现在这样,我看着心疼,感觉也气不起来什么,估计爹爹也是一样——”她一边说一边看一眼姜重山。 姜重山道:“不用拽着我,我现在瞧他还是来气。” 好吧,姜眠继续说自己的:“其实我本来挺想跟你生气的,说不定会气个一年半载都不理你一下,但是转念一想,如果这气迟早要消,我还是会理你牵挂你,那这气不生也罢。” 宴云笺早就听的入神,纯澈沉静的暗金眼眸渐渐蓄起泪水,盈余眼睫,倏然滚落。 姜眠看着他,晾了片刻,还是伸手去擦:“干嘛啊?我说的是想生气,但没生气,怎么还哭了呢。” 被她一说宴云笺才知道,连忙用手擦过眼睛。 到这个地步,姜重山也没什么不明白的,阿眠也好,阿笺也罢,他不想用一件事伤了两个孩子的心。这件事说到底,是他识得清阿笺性子本色,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姜重山起身道:“宴云笺,只此一次,阿眠是我的底线。日后若你胆敢再伤她半分,我一定不会容你。” 这便是松口了。 宴云笺瞳仁微颤,一手按着胸口,缓慢起身下床,扶着床沿便要弯下双膝。 姜眠吓了一跳,他腿上那么多鞭伤,哪里经得起这一跪,立刻便想伸手扶他。 姜重山寒声:“不准扶!让他跪。” 姜眠顿在原地,眼睁睁看宴云笺屈膝这一跪,膝盖压着衣摆顿时漫出血色。 他声音极沉,每个字都如同刻骨:“义父,宴云笺以乌族血脉起誓,绝伤害阿眠分毫。” 姜中山侧过头。 片刻后低声道:“这件事我会缓一些再告诉玉漓。一会儿要再喝一次药,阿眠,你看着阿笺喝吧。” 说完,他负手走了,姜眠上前把宴云笺搀起来:“快起来快起来,等下还要叫张道堂来一趟,你也不知道慢一点,跪那么用力,就是好好的腿都……” 话才说一半,忽然被宴云笺反手抱住。 “喂……” “阿眠,谢谢你还愿意要我,”他抱着她,像抱着随时会消失不见的珍宝,未敢用力,只松松圈着,“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其实他不太敢抱她,但实在忍不住——如同做错事的孩子,知道大人并没有责怪他,想求一个安心的怀抱来确认自己真的不会被抛弃。 “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那你以后不准再欺负我了,知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太多,姜眠也不敢拍哄他,只能摸了摸他的头发。 宴云笺轻声:“阿眠,你这么容易就原谅我了,可怎么办才好啊……” 姜眠失笑:“那你是不想让我原谅你?” 不是的。他也不知道。 若她不肯原谅自己,他只怕生不如死。可她这般轻易连句打骂都不曾便原谅他,还待他如此温柔,他依然觉得肝肠寸断。 宴云笺闭了闭眼睛,微凉的唇轻轻贴一贴姜眠鬓发:“阿眠,我再也不会伤你了……再也不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知道,你别在这里站着,一身的伤,快躺下。” 宴云笺却不愿:“我想看着你。” “躺下不能看?” 他还是没肯,双眼温柔明亮凝视姜眠,舍不得动一动目光。 姜眠拉他手:“好啦,哥哥你不用担心,我不生气,心里也没有疙瘩,没有什么没说开的心结,咱们之间,不会有任何问题。” “倒是你,爹爹打的这样狠,你委不委屈?” 宴云笺摇头,委屈?一直以来,他为阿眠割血,也时时厌恨自己。 直到今日,义父出气,他也算是出了一口气。这迟来的责罚,他甘之如饴。 姜眠也知道这一句多问,她倒期望他小心眼,记仇,这一顿鞭子消磨掉他所有的爱,甚至生恨。 可他如玉君子,怎么可能呢。 罢了,何必多思,姜眠一手撑着下巴:“阿笺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低声:“什么?”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宴云笺觉她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只是纵容着她,坦诚说出答案:“很喜欢。” 是用喜欢二字表达,都远远不够的程度。 姜眠道:“那你很恨那些伤害过你和你家族的人吗?比如……皇上,还有你扣下的那些证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恨的。” 姜眠轻轻抱住他,听他说恨,心中并不觉得讶异,只是有些闷闷的。 宴云笺察觉姜眠有心事,轻轻摸她毛茸茸的发顶:“怎么啦?为什么这样问。” “那在你心中,喜欢我和恨他们……哪边更重一些?” 宴云笺眉眼微弯,这傻姑娘,原来是在想这个。 扶起姜眠,让她能够正视自己双眼,柔声道:“阿眠,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对那些人的情绪,那也只能用很。但我知道,恨并不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在他的生命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比恨来的重要千万倍。比如他遇恩人得到第二次生命的幸运,比如他爱与被爱,成全灵魂的救赎。 人这一辈子,总有坎坷。若当真孑然一身,由仇恨支配自己的心沦落成一个阴暗荒唐的怪物也罢。可被善待过,骨血里就该留下柔软的棱角,对得起旁人,也对得起自己。 宴云笺道:“阿眠,我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恨,若要与他心中爱之浓郁相较,也只剩下微不足道。 姜眠听的心中甜柔,渐渐弯了眉眼。 她的阿笺哥哥,真是温柔,清醒,洒脱。 应该为他高兴的,但她低下头,唇边的笑意一点点落下来。
第94章 昭昭灼心(六) 刚出正月, 武威王即将嫁女之事极快地传遍大街小巷。 前阵子便流言纷纷,此刻依然未断,大家都猜测是因为武威王之女清名已失无人愿娶, 只得强令自己下属迎娶,镇远将军得恩于老将军,不得不应允。 然而, 这言论才刚冒出苗头,众人便被镇远将军所聘之礼惊得再不敢说什么。 这般手笔,当是倾家以聘, 京城百年都未见得如此景象。 更何况,镇远将军行于人前的模样那般欣悦,哪见得有半分勉强?对这门婚事, 分明是满意之至。 “皇上, 近日您可听说了武威侯的喜事?”刚下朝,公孙忠肃匆匆来到皇帝御书房。 彼时皇帝并未批折子, 身边坐着心爱的顺贵妃。 凤拨云正殷勤地舀了一勺汤,喂到皇帝唇边。见公孙忠肃进来, 她眼波微转,便是一个妩媚的笑。 皇帝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 公孙忠肃只当没看见凤拨云:“皇上,微臣以为,此事若不加干预,必成后患。宴云笺若真做了姜重山的乘龙快婿, 他们二人便更加密不可分了。” 皇帝不以为意:“密不可分?未见得吧。姜重山连义子都收了, 难道女婿会比义子亲上很多吗?” 他说的随意, 还伸手勾了勾凤拨云的下巴:“贵妃说是不是?” 凤拨云眉眼温顺, 柔情似水:“皇上英明,自然极是。这义子与女婿是同一人也罢了, 若并非一人,自然是义子更亲近一些。” 她妩媚一笑:“臣妾反而觉得,姜大将军极为爱女,镇远将军做人女婿,反而不比从前亲近了呢。” 皇帝淡淡笑,指着公孙忠肃道,“听听。你就是谨慎。放心吧,朕倒觉得宴云笺这步棋走的很好,令姜重山完全放下警惕总要费一番功夫,这不就成了?” 公孙忠肃静了半晌,道:“皇上恕罪。在微臣看来,宴云笺此举未必是在下棋,他对姜重山之女倒似真心。” 皇帝哈哈大笑:“你当朕是糊涂吗?”他拍拍龙椅扶手,“虽说朕坐在这把椅子上,从来也不曾亲自出去看一看,但天下之事,又有哪一件不进朕的耳朵?” “姜重山的女儿,呵……”这一声冷笑,所有的不屑,嫌恶,都囊括其中,“就他那女儿,你跟朕说宴云笺真心求娶,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公孙忠肃微微启唇,却终究没有再辩。 ——同样的人,有人提起嗤之以鼻,有人爱重疼宠入骨,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是皇帝如今根本就听不进去。 他对姜重山的忌惮之深,已经到了盲目任信宴云笺的地步。若再多言,只怕惹来他厌憎怀疑,反倒引火烧身。 之所以会到这种程度,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功劳,这世上最厌憎姜重山的人……公孙忠肃抬眸看了眼凤拨云,纵是心中厌恶几乎灭顶,他的目光也只是波澜不惊的平淡。 而凤拨云只柔弱依附在皇帝身边,一眼也不曾看他。 再焦灼也不能操之过急,公孙忠肃压下所有情绪,静静拱手:“此事是微臣多虑了,皇上朝政繁忙,微臣便告退了。” 从殿内出来,公孙忠肃压着气向前走,出了宫门坐上马车,仍觉心中烦闷不已。 走出一段路,他掀起轿帘向外一看,正看见道旁一人独走,却是顾越。 “停车。”公孙忠肃吩咐。 车夫立即停下,顾越听见动静向这边看来,见是公孙忠肃,拱手行礼:“见过公孙大人。” “顾大人未曾骑马,若不嫌弃,便让本官送你一程。” “不必了,不打扰大人行路。” 公孙忠肃笑了笑,若论如今京城中的青年才俊,除却自己家的阿琰,他最欣赏的便是顾修远的嫡长子顾越。说来可惜,他时常叹自己没有嫡女,否则必定与之结为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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