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父子一直等他,直到此刻三人目光相对。 静谧宁静的山洞中,偶有柴火噼啪作响。 “乌昭和族的冤屈,只能用那三个人来洗刷。”片刻后,宴云笺沉声。 那三个,少时母亲夜夜在他耳边恨声,直至刻进他骨中的名字。 范觉微微握紧了拳:“当年太医院判甄如是。” 范怀仁道:“今东南五洲巡抚虚通海。” 宴云笺颔首。 “第三人,文渊阁大学士兼内阁首辅,公孙忠肃。” …… 京城。 公孙忠肃负手进门,由着妾室为他温柔宽去外袍,拆解头上官帽,他仰着脖子转一转:“晌午时候武义侯府传消息来,薛庆历今晚要过门一叙,他来了么。” 妾室周氏温顺道:“老爷,国舅爷一刻钟前方至,此刻人正在前厅,上了好茶伺候着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国舅爷,呵。” 公孙忠肃冷笑一声:“他那妹子熬了快十年,到现在也不过是个贵嫔,底下的人也未免太给脸面,难为他还能担得起一声国舅爷。” 周氏诺诺不敢说话。 公孙忠肃用她递上来的干净布巾擦了擦手,随意扔到手盆中,水溅起来浇在周氏脸上,她也温顺着一言不发,只做无事发生。 公孙忠肃冷着脸出门,直到踏进前厅,面色也没和缓多少。 薛庆历一见他,忙不迭行礼:“公孙大人。” “嗯。” “公孙大人,请您一定要救一救宣贵嫔娘娘……” 公孙忠肃皱眉:“又怎么了?” 薛庆历不敢坐下,看着公孙忠肃落座,就站在他下手:“公孙大人,若非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万万不会扰了大人您的清静,您也知道,下官那妹子一向不怎么得皇上喜欢,她又没有那么温顺,有时便有些小性儿,这回在宫中得罪了人,皇上一怒之下竟不顾下官家族脸面,要将她降为选侍啊!” 公孙忠肃沉着脸听了半天,直到最后一句才有了点反应:“得罪了人,便将贵嫔娘娘降为选侍?” 这是捅了多大篓子,又得罪的是哪路神仙? “贵嫔娘娘那般仙姿玉貌的人物,便是有些脾性,到底也入宫十年,且膝下育有一位公主,再如何皇上也不会如此不顾情分,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惹得皇上如此大怒,若真是收不回手的,你也少沾染。” 提起这个,薛庆历往旁侧别了别脸,似乎有些不堪:“还不是得罪了那新进的主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公孙忠肃一哂:“那北胡来的奴才,凤拨云?” “是……此女现已有了封号,是正经主子,正六品的顺贵人了。” 公孙忠肃垂眸,一圈一圈拆下手上串的佛珠,慢慢地颗颗揉过去。 “这凤拨云,好手腕啊。” 谁人不知,这第二位北胡来的和亲公主一入宫,便受到了极其屈辱的待遇,皇上连最末等的更衣位分都不曾给她,只让她有名无分的伺候着。 而她,前有她姐姐那般刚烈,无数人等着看她笑话,看金枝玉叶如何屈辱不堪,却不想,她竟是令人瞠目的温顺柔婉。 公孙忠肃将手串攥进掌心:“早听闻凤拨云奴颜婢膝,手段层出不穷,本官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这不过几日光景,她已经哄的皇上将她封为正六品贵人,还赐下封号。 了不得啊。 “此事本官有数了。正巧,前两日新得了一块太湖石,甚是精巧,皇上大抵会喜欢。过几日你抽个空献上去,带着明德公主一起多说几句好话,看在你和公主的面子上,皇上应不会如此重罚贵嫔娘娘。” 薛庆历大喜:“是……是,多谢公孙大人指点。” 公孙忠肃挥了挥手,懒得听他这些奉承话:“这便罢了,此事还不是最打紧的,我原来没将这北胡公主放在眼里,现在看来,呵……倒是小看了她。此人若不尽早除去,只怕来日后患无穷。” 这话从何说起啊?薛庆历不大懂:“公孙大人,那北胡公主不过是会点狐媚妖术罢了……宫里都在传此人天生一副奴才样,拼了浑身解数哄得皇上高兴,皇上拿她,也不过是当只阿猫阿狗,逗趣而已。” “逗趣?逗趣会将贵嫔娘娘谪降为选侍?” 薛庆历哑口无言。 “她若真是天生的贱婢,那么只当除去一个污烂的蛆虫,没有什么,但若她不是——” 公孙忠肃抬眸:“能对刻骨仇敌笑的自若,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谁知她那百转柔肠下,藏着什么恶毒狠绝的心思。” “你记着,纵使是此刻皇上拿她当阿猫阿狗,你也不可掉以轻心随便布了个局。这女人不好相与,你必要精心策划。趁她位分不高,还好摆弄。” 薛庆历连忙道:“是。” 公孙忠肃将佛珠甩在一旁桌台上,揉着眉心片刻: “甄如是有消息了吗?” “还……还是没有。” “什么?” “大人……时间太久,一时片刻……” “废物!”公孙忠肃大怒,一把抓起旁边的佛珠向薛庆历脸上掷去。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一手指着他:“一个月了薛庆历!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甄如是一个丧家之犬,过街老鼠!能躲避你的追捕一个月,你不是废物是什么?我让你杀个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而已!你都办不好,要不是我那嫡亲妹子当年蒙了心非要嫁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会把这些重要的事交与你办?!” 薛庆历咽了咽口水,愁眉苦脸:“大人莫气……毕竟二十多年前他就跑了,当时若追杀,也不至于这么难,现在茫茫人海真的不好找啊。” “你这是怪我?” “不、不敢。” 当年。 当年大昭已经灭国了,那些事情又有谁会翻出来?让甄如是跑了又怎么样,他死与活都无所谓,反正昭人都做了鬼,一个没用的废棋,能翻出什么风浪。 可现在不一样。 公孙忠肃摇头喃喃:“现在不一样……” “你不必说当年,当年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当年谁能想到宴云笺有一日竟能翻出这座牢笼?他不是普通的乌族人,无论可能性有多么小……我信不过他……” 薛庆历试探道:“一个宴云笺,一个甄如是,两个毫无能耐的人罢了……” “你这蠢货!你——” 薛庆历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缩着肩膀默默听训。 看他那副样子,又想想自己的妹妹,公孙忠肃舔了舔嘴唇,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罢了,我懒得在这骂你,此事你上点心,别想当然。这种事我不敢托付给旁人,你我两家乃姻亲之好,我只得信你。” 公孙忠肃拧着眉,沉声:“宴云笺跟着姜重山去了东南,这些年皇上一直觉得利用仪华长公主威胁住了他,我却始终放心不下。他那个人,看不透,谁知道此去天高海阔,他会做出什么事来,金鳞岂是池中物,皇上这步棋走的……实在是欠考虑。” 薛庆历迟疑问:“那不若……想个办法,在东南悄无声息杀了他?” “杀杀杀,你这会儿倒知道杀!你是不是觉得杀宴云笺比杀甄如是简单?!” 公孙忠肃一甩袖子:“别在这碍眼了,你先把甄如是给我找出来杀了!绝不可让他被宴云笺先行找到——当年他就是因为要被灭口才跑的,让么多年过去,想也知道他过的是什么阴沟里的日子。你觉得他还会,再保守当年缄默的秘密吗?” …… “公孙忠肃这棵大树根基深广,盘根错虬,虽然他人就在京城,但是若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是没有可能与他坐在谈判桌上一决高下的。” 宴云笺看着范氏父子:“先易后难。公孙忠肃这个人必要放在最后。” 范怀仁点头:“您来东南,想必也细细思谋过,是奔着虚通海来的吧。” 宴云笺回身给姜眠掖一掖盖在身上的外衫,“是,我只能先从他入手。” 公孙忠肃是不可撼动的高山,甄如踪迹全无茫茫人海难以寻找,只有虚通海在东南。 恰逢东南战乱,赵时瓒要对姜重山出手。 设计一个死不足惜的沈枫浒出征,再杀了他,让出这个缺,由姜重山补上,他便得以来到这里。 这一番布局,步步为营。 宴云笺微微侧头,看着身边沉睡的姑娘。 只是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阿眠。让她受了这些苦楚,他实在是该死。 范怀仁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想一想他手臂上的图腾,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了想,分走宴云笺的注意力:“如何应付虚通海,您可有了主意?” “有些想法,还不完善。” 宴云笺正过身看他:“需要时间。虚通海无任何畏惧艰困之事,捏不住他的短处,贸然相见,只会落得下风。眼下东南战事才起,要胶着些时日,我可多做准备细细推演。” 范怀仁点头。 确实如此,打蛇要打七寸,况且仅仅是姜重山义子这层身份,只怕虚通海不会放在眼里,东南战乱,军功第一,倒可以提一提身份。 “虚通海我会盯着,甄如是怕是要仰仗您二位与诸位旧部了。” 范觉立刻道:“少主这是什么话?有什么事,您吩咐就是了,我们生是大昭的人,死是大昭的鬼,您在这里拿住虚通海,我们自然要在外边搜寻甄如是押到您面前。您调令我们,理所应当,岂可用仰仗二字?来日复国,您也是当之无愧的——” “范觉!” 范怀仁陡然喝止。 范觉闭了嘴。 “少主,阿觉年纪还小,想法简单。他从小又生活在叔伯们灌输的国仇家恨中,有很多事,他不懂得。”范怀仁缓声道,“您的心性属下了解,更支持,您有如此胸怀,才不坠我乌族男儿的骄傲。” 宴云笺双臂端起置于胸前,对他行了一个端正的昭礼:“范先生理解,云笺感激不尽。” “您真是折煞我了,您……” 他忽然不说了,所有人都没了声音,目光齐齐向姜眠看去。 她似乎有些不舒服,瘦弱的身躯微微动了动,向宴云笺身边靠拢。 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后,蹭到宴云笺身边,人虽然没醒,手却摸索牵住他的袖口。 头埋在他肩膀上,不甚清醒,微微嗅嗅。 宴云笺僵硬地连动都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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