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世安说云贵地区有一种松菌,生长在松树下,菌蕾如鹿茸,这种菌子香气浓烈,煎、烤、煮,不用任何佐料,吃起来能鲜掉眉毛,还有煮起来味道像鸡汤一样的鸡枞菌,口味柔和爽滑的青头菌……他在小本本上记载:“松菌加口蘑炒最佳。或单用秋油泡食,亦妙。①”,“食见手青,见小人升天……”,等等,讲得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连后世著名的毒菌子见手青都敢吃! 听得卫景平心底直呼“好家伙”,都想开口给他唱一曲:“红伞伞白杆杆吃了一起躺板板,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②” 在座的学生有人听得津津有味,心向往之,有人听不懂,干脆打起了盹。 也就是这堂课,卫景平才知道,白鹭书院诸生学课根据天赋分为三等: 归属第一等生的,每日抽签问所听经义三道,念书一二百字,学书十行,吟五、七言古、律诗一首,三日试诗一首(或四韵),看赋一道,看史传三五纸(内记故事三条)。 卫景平用白话转化了下,也就是说白鹭书院要求一等生每天念书120字,学书10行,背五言或者七言律诗一首,每隔三天试着写一首小诗,念一篇赋,读史书杂记等3到5页。 到了第二等生这里, 每日念书约一百字,学书十行,吟诗一绝,对属一联,念赋二韵,记故事一件,要求几乎减了三分之一。 至于第三等生,要求更低了: 每日念书五、七十字,学书十行,念诗一首。教授每日讲说经书三两纸,授诸生所诵经书文句、音意,题所学书字样,出所课诗赋题目,撰所对属诗句,择所记故事。 总结地说就是念书、写字、背诵就够了。 在白鹭书院还未下过科举的蒙童里面,只有县主簿宋京家的二公子宋玉临一个蒙童是一等生,一天要念一百二十字,其余诸生里面,二等生较多,如比较活跃的潘逍、傅宁、唐庆之等人,卫景平随大流,被分在二等生里面,三等生多是纨绔子弟和武官家送来想认几个大字的。 比如说县令武念恩家的儿子武双白,脸上就时常露出一种“夫子动动嘴皮子比划两下你怎么就懂了”的疑惑来,顾世安则回他一个“我都这么努力比划了,你咋还不懂呢?”的表情,继续无动于衷地讲他的课去了。 “宋兄,顾夫子说的‘亦妙’是什么意思?”吴双白眼巴巴地拉了拉宋玉临的袖子,诚心讨教。 宋玉临苍白若敷粉的脸皮抽了抽,甩了他一句:“甚好。” “孺子不可教。”顾世安讲完课听见他俩嘀咕,心里头骂骂咧咧了一句,但看在武家每年给的学费的份上,也只能忍了,想请到更好的夫子,吸引更多的好苗子来书院,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啊。 现在卫景平来了,他更得忍了。不然,上哪儿找补一年12两多的银子亏空呢。 没办法,就算咬着牙教下去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啊,何况这还是一年给书院交18两银子的主儿,不好找。 顾世安深深地看了武双白一眼,甩着袖子走人。 夫子一走,蒙童们围着卫景平,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卫景平”这个名字,人还没到,已经两次传遍了白鹭书院。 第一次是他和宋玉临在书院门口斗嘴那次,他们惊讶地发现武官家的孩子嘴上不只会说“干他娘的”,还能引经据典笑骂他人,不得了,不得了。 第二次是顾世安在白鹭书院门口张贴告示,破格录取卫景平进书院读书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一瞬间好像被当头打了一闷棍,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今天见着卫景平本尊,话匣子打开了,拉着他问东问西的。 小地方就有这点儿不好,屁大点儿的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这几天不管卫景平走到哪儿,他都挺受人瞩目的。 可谓风头正盛。 只有一个人明显地不待见他,就是主簿宋京家的二公子宋玉临。 偏他和宋玉临,还时常一块儿上课。白鹭书院一共就这么一小撮学生,让顾世安聘十来名夫子像后世那样分成年级班级也不太现实,卫景平只能硬着头皮接受现实。 又不是谁砍了谁的谁,就互相有点看不顺眼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卫景平暗暗安慰自己。 可每次上课或者下课不经意碰见,宋玉临眼中对他的嫌恶未减丁点儿,甚至一日比一日更甚了。 蒙童们每次看到宋玉临想要刀卫景平的眼神,都心照不宣地交换心思:看吧,快有好戏看了。 有和宋玉临不对付的暗中搓手期待:打呀,斗呀,卫家老四,上啊! 上一次看宋玉临被打脸意犹未尽,还想天天看上一场呢。 “宋兄。”一次狭路相逢,卫景平公事公办地跟宋玉临打了个招呼,让人也看不出来他有意挑衅宋玉临或者别的什么情绪。 宋玉临没想到他还敢大摇大摆地来他面前晃悠,忍不住怒火中烧,带着情绪“哼”了声:“卫四。” 卫景平眼睛弯起来,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转过头去和另外一名同窗傅宁打起了招呼。 像没见过宋玉临这个人似的。 宋玉临被他过于平静淡然的语气激住了,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 “宋兄别急,等晌午放了课,我去给你买份乳糖真雪降降火。”自打进了书院就跟宋玉临一个鼻孔出气的唐庆之讨好他道。 宋玉临将钱袋子丢给他:“每人买一份,就说是我请的除了卫四。” 唐庆之嘻嘻笑了两声:“我这就去买。” 农历六月初,正是一年中最暑热的时候,人人苦夏,白鹭书院的蒙童潘逍读到“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③”这一篇的时候,笑称自己是“潘炙人”,见了人就往跟前凑:“吾烤熟否?香否?” 天地像大瓦窑,人像置于其中的炙烤物,感觉都要熟了。 旁人往往大笑着摆手,避之不及,唯有武双白会拿鼻子贴上去,吸一口气后又猛地掩鼻:“哎呀老潘你身上好臭啊。” 武双白白胖的面皮上生着一双“人傻钱多”的大眼睛,十分人畜无害。 “六月季夏天,身热汗如浆。④”傅宁边摇着折扇边摇头晃脑地嗤笑道:“武兄啊,老潘他那是给你闻他一身汗臭味儿呢。” 武双白受了耍弄,哭丧着脸:“老潘你不厚道。” 潘逍嘿嘿两声:“双白兄,今天还请不请咱们吃酥山了?” 因为天气太热,一到中午茶饭不思,武双白家里的仆人给送了两次酥山。 他扭头看了一眼卫景平:“卫兄大概还不知道什么是酥山吧?” “不曾见过。”卫景平道。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清代李渔的《随园食单》,②大概是云南民谣?③④出自宋代戴复古《大热五首》。 第31章 传不习乎? (“甭管‘低处流’还是‘高处走’,进了肚子都只有一个去处。”他往茅房的方向一指:“撒尿进茅坑啊。) 傅宁道:“《饮膳正要》中记载, 要做酥山,先把牛乳反复煮了, 每一次捞取上面一层凝固的‘酥’, 在盘子上淋成小山状,放入冰中冷藏一日,取出来的就叫酥山。” 潘逍道:“你说了也是白说,要是这么简单就能做出来, 繁楼怎么会没有卖的?” 才不会只有县太爷武念恩家里的老厨娘能做出来。 前朝的宫廷菜, 不会轻易流传到民间, 就连县太爷家的酥山到底是不是书本上记载的, 也持怀疑。 兴许, 酥山什么的,反正都是做成冰凉消暑的甜品, 哄着武双白武大少爷多吃点东西的花样罢了。 潘逍道:“繁楼的乳糖真雪也是一绝,只是吃不起罢了。” 消夏的冷饮都比较贵, 一份乳糖真雪要16文钱, 他们真真吃不起。 乳糖真雪。 听起来是在雪上浇上黏稠的乳糖吗? 好像后世的冰淇淋啊, 他懂了, 他们说的酥山和乳糖真雪都是冷饮。 这么一想,卫景平也馋起来。 武双白唯唯诺诺地道:“哎呀, 家里一月才供2次酥山,实在请不起诸位兄台了。” 潘逍一手搭在他肩头:“你个呆瓜,怎么总记不住,不过是玩笑罢了。” 他才不是真的想要讹吴双白请他们吃酥山。 月初大手大脚花了几天钱,如今从家里支出来的银子都快见底了, 他们手头紧, 凑钱也买不起乳糖真雪来消暑。 他才不是真的想要讹吴双白请他们吃酥山。 傅宁道:“买些碎冰来吧。” 这天儿, 干坐着都要中暑。蹭不到酥山吃,买不起乳糖真雪,只好买一碗冰来嚼着降暑了。 “窖藏的冰要9文一碗,硝石冰5文一碗,”潘逍点了点各人掏出来凑一块的钱:“30文,看来每人只能买一碗硝石冰。” 卫景平又听不明白了,他打听半天才问出来,去年的冰说的是去年寒冬腊月,采冰的商人在山里头开采出来的天然冰,他们把采回来的冰封在挖好的冰窖里,夏天取出来售卖获利,而买的贵的原因,主要是由于窖藏困难,到次年夏天往往三去其二,损失非常严重。 所以价格很高,粗粗折合成一斤大概要60文钱,他这才明白在上林县,为何到了夏天鱼蟹等水产品,价格远高于猪牛羊肉,因为保存需要用到冰啊,而冰,不便宜。 硝石冰是利用硝石制作,随制随售卖的一种冰,与天然的冰比起来,硝石冰保存时间非常短,仅仅就是一些碎冰而已。 还是后世有冰箱方便呀。卫景平在心里感慨道。 潘逍跑腿去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回来,手里捧着宝贝似的捧了半碗的冰。 卫景平以为的碎冰是冰块,没想到分到手他看了一眼:这么细小的冰块颗粒跟冰水有什么区别? 也冰得太初级了吧。 他抠搜地想:这也值得花钱买? “潘兄,”端着小半碗碎冰还没来得及品一品什么滋味,唐庆之喜滋滋地推了个小车过来:“快快,宋兄请大家吃的乳糖真雪来了,见者有份啊。” 听说宋玉临请客,蒙童们哗啦一下全放下手里的碎冰,拿乳糖真雪去了。 卫景平没动,他伸手挑出一块碎冰,放在指尖看着它很快化成了水。 那水看着不太干净。 等蒙童们人手一份乳糖真雪拿到手,宋玉临才“姗姗来迟”,他手中优雅地端着一个冰凌青花碗,里面堆着高高的冰乳酪,朝卫景平那边重重地看了一眼:“卫兄饮的是‘低处流’?” 唐庆之举起他手里的乳糖真雪道:“咱们吃的这叫‘高处走’。” 这话讽刺十足,明着在说卫景平手里的冰水往低处流,实则笑话他,早晚跟水一样,要往低处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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