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谢回,顾世安握紧拳头,额头上青筋凸显,他缓了口气才说道:“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 窗外春夜阑珊。 送走卫景平,顾世安从泛黄的旧书里找出一卷书、几轴画卷,细细地抚过一遍,又一丝不苟地卷起来,收好,束之高阁。 这一晃,就过去快十五六年了。 顾世安剪了个烛花,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日,也是暮春四月底,庭院之中清风细雨,残花铺了一地。 扬州。 那年他十二岁了,院试考中了秀才,成日跟在大哥谢熠身后缠着他教自己泼墨戏葡萄,近来那个温文清瘦的少年人却正色道:“等大哥秋闱中了解元回来再教你画画好不好?” 他撇嘴道:“以大哥的才学,中个解元不就做篇文章的事嘛。” 这时候有家仆来找谢熠:“老爷请大公子过去书房。” 谢熠将手里的书往他身上一放:“五弟,等我回来再和你一块儿读这篇。” 他父亲谢启是应天府的举人,到了后来八股文研究得炉火纯青,却没有再下场考取功名,而是专心致志地培养族中的子侄晚辈。 这些子侄晚辈之中,数他大哥谢熠最出众,垂髫之年就中了秀才,做八股文时最擅长引人入彀,将开头之奇句点到极致,又善于布局,跌宕,别人用方之处他使圆,实处使虚,辞藻不着华丽却淳厚有力,文章之外,杂学算学更是能甩别人十八条街,非一般人可比肩的。 他的八股文和诗词连同画画等本事就是跟着谢熠学的,县试下场,一举就中得了案首。 偌大的谢家,嫡出的庶出的堂的表的兄弟之中,他跟谢熠最是亲近。 …… 谢熠被叫去了书房,谢启对他说:“你善读书治经,你三弟回则善做官逢迎,日后能光大谢家门楣的,只有他了。” 但是谢回不好读书,院试勉强挂在孙山之名上,这次乡试只怕难中个名次了。 谢熠听了不解谢启的意思,只听他父亲继续说道:“这次秋闱下场,进了考号你写谢回的名字,谢回则写你的名字,让他考中功名先做了官,撑起谢家的门面,你等三年再考,日后找个清闲的职位补上去,岂不是对谁都好。” 而且谢熠只是个庶长子,他娘是他房里的妾,没什么福分早早死了。而谢回的娘则是扬州府同知的女儿,母舅家族很是出息,平辈之中有不少儿郎在京中入仕做官,能倚仗扶持的众多。 适合叫谁上去日后支撑谢家的门楣,一看便知。 谢熠讷讷地应了谢启的话。 …… 顾世安至今都记得,那天扬州府乡试放榜之后,闻听大哥谢熠落榜而二哥谢回中了解元,他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 卫景平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卫三挑着一盏灯笼站在暮春的夜晚里,等着他归家。 “老四,其实去甘州也挺好的。”卫景川这两日按时按量喝苦药了,难得说句流利的话:“二哥去京城了,你日后也要考出去做官,我早晚也得离开上林县。” 不如卷包袱现在就走。 他大概是劝说卫景平,一家人速速搬去甘州城,避开咸州知州樊先这个坏蛋就是了。 “三哥,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卫景平说道。 这次秋闱牵连的人物的盘根错节他尚且摸不清楚,一走了之真的能解决全部问题吗,大抵是不能的。 别忘了主考官谢回是要来甘州的吗,他们还得在一个考号里头见面呢。 …… 清晨。 卫巧巧到了墨铺,她将招牌挂出去,不大会儿,就迎来了一波顾客,是两个闺中的手帕交带着丫鬟来挑选墨条,一个说:“我喜欢这个‘美人’的,红拂女太好看了,上回来没买到,这回上货了。” 另一位鹅蛋脸面的姑娘说道:“我爱摆个‘美人’在书桌上,看着‘李靖’期盼日后找个夫郎如他这般魁秀。” 卫巧巧一条条墨条给她们码好,笑着耐心地伺候着她们挑挑选选。 送走一拨又一拨的顾客,劈里啪啦的算账声响个不停,听见掀开门帘的声音,卫巧巧习惯性地抬头一瞥 而后她低下头迅速地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叹气道:“我怎么才这么点岁数就眼花了?” 门外不过站了个人儿,她怎么就看成是老姚了呢。 作者有话说: 真的真的,以前科举发达的省,甚至是县,现在都是高考大户~
第101章 献墨 (“棉花。”) 卫巧巧暗自好笑的功夫, 又听见门外喊了声:“巧姐儿。” 她拿在手里的精巧小如意豆墨块“叮”地一下掉到了柜面上,她提裙噌地跳到门外, 惊得正在挑墨的顾客眼神都要飞了:“……” 门外站着的那老头一身深色织锦的直缀, 神采奕奕地对着急奔过来的卫巧巧笑道:“巧姐儿,不认得我了?” “姚伯,您……您怎么来了?”一瞬,卫巧巧面上笑着, 眼里却不争气地涌出泪来:“快进来啊。” 姚春山这才熟练地跟着她走到柜面里头, 甚至拿起手边未捶完的墨试了两下:“平哥儿没来?” 而后不等卫巧巧答话, 他又“哦”了声道:“这个时候他该闭门读书的。” 毕竟很快就要秋闱下场应考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 卫巧巧说道:“平哥儿把自个儿关在家里头念书呢。”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问过墨铺的生意了。 卫巧巧说完这才想道:“姚伯, 您怎么来上林县了?又是怎么来的?您一个人?” 她想问一问姚溪来了没有,但转念一想, 听说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可能从京城到上林县来, 于是就打住了。 “想你们了, 想上林县了。”姚春山笑呵呵地说道。 三年多前他才回到京城就忙起了孙女姚溪的事, 不过那孩子也省事, 祭了姚家的祖宗之后多半的时间还是留在她外祖周家那边,他就带着几个老仆人在姚宅冷冷清清过活, 不时去寻一寻卫景英,后来卫二也找着了,就更没什么事了,闲着闲着,就越发惦念他在上林县开的墨铺, 还有这里的人了。 “我听平哥儿说姚伯家里从前是宫里头的墨务官, ”卫巧巧一边盘点一边轻声问姚春山:“您回京城之后, 一直在宫里头任职吗?” 姚春山摇摇头:“从我父亲那一代起就不到宫里头任职了,改为姚家每月向宫中献一次墨,后来这事落到了姚溪他爹头上,他身体不好,精力不济制不出那么多墨来,每年就说不好什么时候进宫献墨了。” 再后来,就连姚溪他爹姚少裕也病死了。 姚家子嗣不继,献墨渐渐力不从心之后,宫里头又选了京城另外一家制墨世家戴家为墨务官,如今宫里头用的多是戴墨,极少见到姚墨的影子了。 “对不起姚伯,”卫巧巧听着难受:“您回家去吧。川哥儿平哥儿他们都在家里呢。” 墨铺这会儿顾客盈门,就她一人在店里,大抵是走不开的。 姚春山说不用,姚家的老仆已经赶着马车去卫家了,经过墨铺的时候他没忍住,先行下车进来瞧瞧,想着万一碰上卫景平呢。 那孩子叫他好想。 “那你忙着。”姚春山从墨铺出来。 咦,接他的……鸟来了? “嗷呜”金灿灿在店铺外头压着嗓子嚎了声,看见姚春山出来,就毫不见外地落到了他的肩头,对着他花白的头发一阵乱挠。 “我就剩这点毛了,”姚春山请它下来:“都薅了你也做不成窝。” 金灿灿懒懒地嘀咕了声,似乎在诉说它的委屈:想当年为了给姚春山治病,它可是见天儿去晁大夫家中献屎呢。 害得它错过了最佳的求偶期,如今年纪老大一雕了,愣是找不着公雕婚配,唉,说多了掬一捧辛酸泪啊。 “咻” 姚春山再抬头时,口哨声和笑声、哭声一起朝他甩过来了,才动动嘴,肩膀就被人一把给揽住了:“老姚,你说说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也不提前打个醒叫人去接你……” 卫长海连吼带埋怨的声音登时灌满了他的耳朵,姚春山没费劲就觉得脚下生风,等他缓过神来时人都已经进了卫家的大门,手里还被塞了杯热茶:“这一路上走了好几天吧,岁数大了还乱跑……” 这是孟氏的声音。 姚春山抱起卫长河媳妇儿牵着的一岁多的小男娃卫景凡搂在怀里,一个没忍住老泪纵横:“想你们了,想你们了……” 孟氏和卫长河的续弦张氏陪着落了几滴泪。 “老姚,”卫景川人在外圈,被他爹和他二叔堵着挤不进去,急得团团转:“我和老四在这儿呢。” 你快看过来啊。 姚春山站起来一手一个拉住他俩:“川哥儿,平哥儿,都长这么大了。” 卫景川如今都比他高上一头了,卫景平也抽条儿似的长成少年的模样了,叫他忍不住又高兴得落泪。 “老姚,情绪起伏别那么大,”久别重逢,卫景平也有些激动:“稳住稳住,时刻要记住晁大夫的叮嘱啊。” 万一激动大了又犯头风病,还得看大夫搭银子喝苦药,就不值了。 他这一句话逗笑了大伙儿,姚春山拉着他的手:“我这回来给你说个媳妇儿……” 卫景平立刻吓了一大跳:“我说怎么来着,又不好了吧,三哥快去请晁大夫。” 老姚指定血压又飙了,这套胡话又捡起来了。 卫长海牛眼一瞪:“你小子又来这一套是不是,你说说你说说,多少人来给你说亲你都不要,如今连老姚这边都瞧不上了?” 卫景平:“……” 这哪儿跟哪儿啊。 幸好门外有动静,卫景川探头一看,是顾世安来了:“老四,顾夫子来找你了。” 卫景平这才趁机脱身。 顾世安眼底发青,显然昨晚没睡好,或者干脆就没睡,胡子拉碴的,他见卫景平出来,望了眼卫家院子里停着的马车,上面搁着满当当的东西:“嚯,那些都是老姚给你的彩礼?不少啊。” 卫景平:“……”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没个正形打趣他。 “夫子找我有事?”卫景平问顾世安。 不然怎么亲自找到卫家来了。 “嗯。”顾世安正经地道。 他二人上繁楼要了个雅间,一壶清茶,一碟子点心就这么对坐着,好大一会儿谁也没开口说话。 后来又齐齐开口:“老姚……” 卫景平噎了下:“夫子您先说。” “为师让着你,”顾世安拈起一块点心慢慢吃着:“你话多你先说。” 卫景平:“……” 他什么时候成话多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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