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虽听不懂所谓之乎者也,读书人的事情,要是地里下苦力的庄稼汉听得懂就怪了,她昂起头环视四周,像只刚下完蛋的母鸡。 等到傍晚,这块田地俩人已割得差不多。王氏带儿子回家,只留一娘在地里捆稻子,一娘仰面躺在堆压的稻谷上,西方红霞满天,照得人脸绯红。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一娘张嘴哼唱。 路过的何二叔,冲着儿子心直口快道:“迟家大姑娘果然哑巴了。” 【明德七年深秋 天晴寒】 冬日渐近,穿薄衫已有些冷,屋外风刮得猛烈。近来,家中累了不少鸡蛋,王氏打发一娘去城里卖鸡蛋,顺带去书院接宁儿回家。 天未亮,一娘便挎着篮子出发了,王氏未给她置办衣衫,她冷得发抖,山上有狼嚎叫,最近狼经常下山,一娘裹紧衣衫,加快了脚步。 天亮,终于进了城,等找到集市,场上已人满为患,一娘瘦小,能在人逢里穿梭,不时被人踩几脚,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叫声,说不出话来。 找到一处狭窄空地后,一娘席地而坐,不管来人问什么,她都伸出食指和中指,示意两文,没有讲价余地。 等鸡蛋买完,已接近晌午,肚中饥饿,街口有家包子店,一娘花一文买了个馒头充饥,王氏临走前数了鸡蛋,要是钱多花一分定是要被数落的。 边吃馒头边在城中闲逛,一娘倒是爱凑热闹,两妇人偷摸讲谁家娘子坏话也被她站在一旁偷听了去。 约莫着时间,她不紧不慢去了迟宁所在的书院,没等多久,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男人们都涌了出来。 一娘只得站到台阶上寻人,男人们或直视或斜视,盯着她,眼里尽是轻视。 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迟一娘依着惯性下了台阶,等站稳再往身后一看,原来是迟宁,俩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往前走。 穿过了两条街,拱桥上有一商贩在卖糖葫芦,刚好光照到糖上,折射出柔和的光芒,一娘多看了一眼。 等走过了,才发现迟宁折回去买糖,也不讲价,便将三文钱花了去。刚拿到手,他便迫不及待咬了一口,一娘能听见冰糖壳子被咬碎的声音,跟着吞了吞口水。 兴许是吃尽兴了,迟宁将糖串给了一娘,五颗他吃了俩,剩了三颗,一娘也不好意思多吃,吃了两颗。 剩了一颗谁都不愿再吃,怕实在浪费,一娘才不情不愿把果子塞进肚里。 【明德八年春细雨寒】 春色渐浓,雨绵绵下个不停,王氏裹了裹身上的单衣,劈了几根半干的柴,又热了几个饼子,还顺手烧了壶热水。 她家宁哥,虽是农家子,但身子却是个娇贵的,寻常井水、泉水一喝肚子便闹腾,也只得她将就着。 日落西山,王氏趁着最后点光亮,抓紧缝补完破衣裤,一时老眼昏花,尿也憋得急,连忙摸黑夹着腿奔向茅房,姿势实在诡异。 入春,蚊蝇渐渐生了出来,三两只绕着王氏的光腚飞着,王氏随手一扇,随着暖流倾斜而下,她打了个寒碜。 此时院中传来声响,王氏支棱起耳朵细听,似有人在院中踱步。 王氏没等尿抖落干净,拉起裤头便往外走去,一看,原是那讨嫌鬼,心里徒然冒起一股子无名火, 眼神也锐利起来,一眼便看到一娘手里竟然拿着宁儿的水壶在喝。 王氏怒气直冲眉梢,尖着声音喝道:“下贱东西”,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刮了迟一娘一耳光,兴许是不解气又抓了她头发,往身边的枣树上撞去,一娘头硬,撞得咣咣响,把树上的鸦雀也震得飞了去。 王氏是恨不得将眼前人剥皮抽筋,手上力气使得更大了些,嘴里还不忘挖苦:“都说你是个三只手的,原来我还不信,还得是今儿亲眼瞧见。” 迟一娘被撞得发懵,被打得狠了,她抓紧手上茶壶想往王氏身上扔,但奈何身板瘦弱,哪里是五大三粗的王氏对手,只有挨打的份。 【明德八年立夏雨】 春耕一到,田间地头便热闹起来,去年冬天下了场雪,想来今年会有个好收成。 各家地都早已耕好,只等引水,王氏泼辣,田地段也好,于是早早引了水,这会儿只等插秧。 迟家秧苗用的是去年最好的种,堆了肥料长的,王氏也没料想到今年这秧苗长势如此好。 连日下雨,水还寒得很,但农时不可误。 迟一娘穿得少,刚踏进水田便被冷得一哆嗦,腿陷在泥里,怎么也拔不出,她抽了抽鼻子,无奈叹了口气。几番尝试后便掌握了技巧,在泥地里行动自如。 王氏人高马大,火气旺盛,不觉得水寒,看女儿在地里这番小姐做派,无名火又冒上来,正要呵斥,旁边地里的阿花嫂过来打招呼,王氏心中不悦,但也贴着笑脸招呼了几声。 等王氏转过头,便瞧见一娘正插着秧子,便收了谩骂的心。 母女俩忙碌着,王氏不停,一娘也不敢停,就这样佝着身子,像秋天被穗子压弯的稻子。 就算过了晌午,别家都在地头上随意吃些,王氏也只顾插秧,这些年能供宁哥进学,得亏了王氏这糟践自己的劲儿。 迟一娘被饿得肚皮咕隆叫,在旷野里倒也不明显了,她脚步虚浮,背上冒出些薄汗,腹部一阵绞痛,身下传来一股暖意。 她一惊,立马站直身子,骨节嘎嘣一响,眼前发昏,但还是强撑着摸了屁股,润的,伸回手一看,泥泞中有血色。 她今年十五了。 迟一娘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望向王氏,希望从母亲那里得到答案。 王氏有意避开一娘的眼神,她一早就看见女儿屁股上的血,不多,她当姑娘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雨仍旧密密下着,迟一娘仰头望天,无措与劳累充斥着她的内心,泪水从眼角滑下,她睁大眼睛尽力憋着。 【明德八年夏晴闷热】 入夏,树上生了令人心烦的蝉,夜里,水塘里的蛙也呱啦叫个不停。近来,王氏总是睡得不好,往常倒头便睡,这几天烦闷得很,总觉得有人在梦中细语。 一天晚上,鸟叫虫鸣伴着王氏浅浅入眠,恍惚间,她又听见细语,宛若魔音,她一个激灵从床上挣扎起来。 王氏向来胆大,披上褂子寻声而去,屋外月色正好,树影摇曳,一阵风吹过来,那鬼叫声在风里又碎了几分。 突然,一道影子蹿了出来,奇异的触感从王氏脚背传开,一瞬间,鸡皮疙瘩长了满身,她下意识一踹,“喵呜”,原来是只猫,猫被她踹到墙角,逃命般爬上院墙飞了出去。 王氏抚了抚胸膛,定下心神往前走去,此刻哪里还有什么鬼叫,只剩下夏夜的聒噪了。 第二天天一亮,王氏便去寻了村头的王神婆,神婆一算,问王氏是不是许久没给她男人烧纸了,王氏细细回想,竟然想不起有哪一年给男人烧过纸,被算准了,倒不好意思起来。 “此事可有解?” “便多烧些纸,再不烧,怕是你家男人要勾了你去做阴间夫妻。” 王氏被吓得够呛,当天便去男人坟上烧了纸。 【明德八年大暑微风】 入了夏,瓜果时蔬皆已经种上,地头倒也不忙,前些日子田里的水被人引了去,王氏恼得,在地头破口大骂,又连夜守了几天水。 眼下正闲,王氏对一娘也越发苛刻。一娘去河边挑了沙石,王氏嘴上嫌她偷鸡摸狗,何家在河边有地,要是被他家婆娘抓住,少不了一顿好打,心里却是暗喜,哑巴倒是能往自家拿东西了。 等一娘不往家里挑沙子了,王氏又开始不待见她,见一娘这些天回来得晚了,一天,王氏掐着腰倚靠在门上等她,准备又是一顿打骂,等瞧见一娘背了满满一筐桑叶,王氏也没了脾气。 【明德八年秋 雷雨】 隔壁陈老三家喜事将至,去年,陈家大郎当了爹,只可惜是女娃,陈老三差点将孩子拿去溺毙,大郎他媳妇是求了又求,头都磕破了,才算作罢。 没多久,陈家儿媳又怀上了,想来最近又该生了,左邻右舍今早已经听见在闹腾了。 近来家中母鸡颇能下蛋,王氏捡了十个放得久的,遣一娘送去陈家,顺道沾些喜气。 一娘揣着筐子走进陈家院子,没听见先前闹腾的声音,一老妇人往土沟里泼了一盆血水,房里有人在低声交谈。 一娘被那老妇人赶了出去,她站在门口往里偷偷瞧了一眼,“砰”,门关上了。 正准备走,房里传来尖锐叫声,这一声后万籁俱寂,突然,一道闷雷响起,风刮来浓重的血腥味,一娘透过门缝,看见先前的老婆子拿了把带血的剪刀正从里屋出来。 不多时,婴孩的啼哭传来。 “是个带把的!” “我陈家终于有后了。” …… “要我说啊,陈家那小媳妇儿也是个没福气的” “谁说不是呢!” “好不容易盼来个带把儿的,大的没了。” “可怜见的。” “走得也算体面,那陈家还给打了口棺材呢。” 三俩村妇聚在村口嚼舌根,陈大郎有了儿子没了媳妇,要说这陈家也算十里八村条件好的,大郎人也老实能干,要再说个亲事也不是难事。 这不,小媳妇娘家人赶来奔丧,哭声震天,她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扑在棺材上,那棺材现成木头钉的,不算牢实。 眼尖的人立马瞧见,有血从棺材缝了流出来,要说这母女连心,有些心肠硬的人还不信,瞧见此等场面,哪里还有不信的份。 看见血,小媳妇她娘兴许是过度悲切,脸一下白了去,要是不知情的外人看见了,可能还要责备几句,棺里棺外是不是放反了。 娘家人来这一趟,奔丧是头等大事,也顺手谈拢了二女儿的亲事,嫁谁不是嫁,嫁姐夫岂不是更好,还能帮忙照顾大姐留下的两个孩子。 再说起那可怜见的小媳妇,竟无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亲近些的倒是知道姓甚,等再过些日子,怕只能音容宛在,姓名不详了。 陈家小媳妇。 陈大郎之妻。 陈大郎长子之母。 在冬天之前撒手人寰,她的生平无人知晓,但她的血脉代代流传。 【明德八年秋 阴】 一娘在后院建了间苗圃,王氏罕见的并未插手,只是嘴上挖苦了几句,便由着一娘去了。其中缘故,迟一娘也参不透。 ----
第3章 种田日记 【明德九年夏晴】 入夏许久,天燥热得很,等太阳落山,暑气才消散了些。王氏挽了衣袖,抓了把烂谷子喂小鸡子,鸡子被晒得怏怏,窝在鸡窝里,此时见到有吃食也争先恐后蹿了出来。 王氏倚着枣树,屋内点了盏灯,宁儿正在看书,看着端正,身上没有半点农家子的土气,近来他眼睛视物有些模糊,王氏还花了大价钱买了补药,只盼望着儿子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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