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肆拉着许云雾的手,叹了口气:“我错过了他的二十年啊!” 如果她回到的是二十年前,放在她面前的是二十二岁的薛准,那她会毫无顾忌地重新爱上他。 可现在不是。 一个人的二十年有多长呢?姜肆的祖父算是高寿, 也不过只活了七十余岁。 这二十年,承载着一个人三分之一生命的厚度, 于姜肆来说,足以让薛准成为一个她很陌生的人。 她坐在椅子上, 掰着手指头和许云雾数她的陌生。 “以前他不信佛,不会画画,也不喜欢吃甜,可自从我回来,进了宫,我第一眼就能看见那座佛塔。”她知道那座佛塔是怎么来的,里头又装着什么,这倒也罢了。 可那天膳房送了一份糕点上桌,是甜腻的口味,姜肆以前喜欢吃,薛准不喜欢。 现在姜肆仍旧喜欢吃,薛准却改了口味,以前碰也不碰的糕点,如今能够面不改色地吃下两块了。 这其实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姜肆也不知道为什么和许云雾说起薛准,头一件想到的居然是这件小事。 她拉着许云雾的手,终于袒露了自己的那一片凄惶:“他和我熟悉的那个他,有些不一样了。” 其实不只是薛准不一样了。 她孤身来到了二十年后,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显得那么陌生,二十年前宫里流行的花样都成了过去式了,连当年低眉臊眼的小太监,如今也成了宫里头一份的厉害。 薛准是她唯一还算熟悉的人。 她就像站在一条陌生的河的中央,岸边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的人,她一直在河中心站着,不知道是该在此时上岸,还是顺流而下,所以她只能茫然地站着。 而薛准,熟悉又陌生的薛准,成了她在湍急的水流之中,唯一能够依靠和搀扶的木。 她分不清现在对薛准的依靠更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 所以她学医,迫切地想要接触一下别的东西,然后慢慢地融入进去,从二十年前,走到二十年后。 从前她熟悉的只有薛准,现在又多了许云雾。 她看着许云雾,活过来这么久了,她终于当着好友的面,落了一次泪:“云雾,我害怕。” 隔着一堵墙,薛准站着,低着头,沉默地听。 听她的心声,听她的害怕与惶恐。 这些都是她不曾告诉他的,但他心中多少有些感觉到。 她还活在过去。 她的脑袋里,装着的是二十年前,而薛准活在二十年后。 他听懂了,许云雾也听懂了,她心疼地摸了摸姜肆的脸:“难怪你不肯告诉我你是四娘。” 她明明是姜肆,却因为害怕,所以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是姜肆,只敢悄悄地用一枚戒子,暗示一下她。 姜肆坐在马车上回头望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期待许云雾能认出她,还是害怕许云雾认不出她。 但很好,许云雾认出了她。 不再只有薛准认出她,她在二十年后终于有了一丝脚落在实地的感觉。 这些话,她不敢和薛准说,唯有在许云雾面前,才能够透露一二。 一墙之隔的薛准终于动了动,他想离开,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提不动脚。 许云雾把姜肆抱在怀里,问:“那你想怎么办?” 姜肆说她在学医:“我想着,再怎么样,都要去外面看一看,这样脚才能落在实地。” 她从一开始就选好了自己要走的路。 她要从过去,来到未来。 光靠着薛准,她永远无无法融入进来,她能和别人提起的,也只是二十年前的记忆,她是过去的姜肆,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在的姜肆。 别人提起她,或许只会说她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譬如梁安,他提起姜肆,也只会因为她是先皇后。 许云雾温柔地看着她。 爆碳脾气终究还是有温柔的一面:“那就按照你想做的事情去做吧。” # 许云雾走后,姜肆回到了内殿,薛准仍旧坐在原地,好像从未动过。 他抬头看姜肆微红的眼睛,露出温和的笑:“她走了?” 姜肆也坐下,仍旧捡起话本,这回终于能看进去了:“走啦,那么大个人,偏偏还和个小姑娘似的,哭成那个样子。” 薛准说:“她这么多年的性子也没变。” 刚刚他心里在想,为什么姜肆从来不愿意告诉他,难道他不值得她信任吗。 可现在,他又知道了是因为什么。 这么多年,许云雾都没有变,仍旧是多年前的许云雾,性格一模一样。 这种一模一样的性格能够给姜肆带来安全感。 而他给的还不够。 他心中酸涩,脸上却带着笑:“你可以常和她来往,以前你闺中的手帕交如今有一部分去外地了,也有一部分在京中,可以趁此机会让她带着你去见一见。” 之前他想送姜肆出宫是因为觉得她在自己身边太累了,忧虑过多,于寿命有碍。 但是现在,他仍旧想送姜肆出宫,不再和前一次一样心痛难忍,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从过去走到现在,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自己来说,这都是好事。 他爱的,也是那个鲜活的姜肆。 姜肆想了想,说:“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她活过来的,她也不会傻到大大咧咧告诉所有人她是姜肆,能发现的人自己也会发现。 她终于露出了笑。 手下的话本翻了一页,故事的女主角终于选择了跨出了自己胆怯了很久的那一步。 薛准一直看着她,手里的笔早已经停下,毛尖上蘸着的墨水终于落在纸上,黑黑的一小团,明明污了白纸,却让他生出一丝总算落了地的感觉。 同时,他心里也在想,姜肆也不是完全不爱他的。 她不是都说了么?“我挺喜欢他的”。 她还是喜欢自己的,不管喜欢的是过去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在他眼里都没有什么区别,那都是自己,所以姜肆喜欢自己,这已经是让他感到足够高兴的事。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都怕自己从前的感受是错觉,怕姜肆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如今能听她亲口承认已经足够幸运。 姜肆低头看话本,看着看着,忽然抬头问他:“对了,有件事,我在出去前,想要问一问你。” 薛准:“什么事?” 姜肆说:“是关于我死的事情。” 到了二十年后,她最开始刻意避开了自己死亡的真相,后来也试图去查探过,但或许知道真相的孟娘娘已经成了一个疯子,只会含糊不清地说“死了”、“都死了”,她想从她那里得知答案,难上加难。 之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问薛准,如今她要往前走,必定要解决过去的事情,至少让自己心中没有遗憾,敢于面对来自过去的恐惧。 一身无牵挂,才好大步往前走。 所以她认真地看着薛准:“告诉我吧,我是怎么死的?” 他们彼此都知道,她是死于中毒,但姜肆没有想明白,究竟是谁那样恨她,要将她毒死,那一碗剜心挖骨的毒药,送了她的命。 提起过去的事情,薛准的手又发起抖,手中的那支笔再也握不住,跌落在纸上,溅起一团黑渍。 姜肆对于自己的死犹有恐惧,在梦中也会惊醒,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 那是他心中无法触及的痛,就像一颗树的叶子,刮风时会落,下雨时会落,风平树静时,也在落。 树有一年四季,四季都有落叶,人有不能言明的痛苦,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锥心。 他低下头,弯下腰,抚住了自己的心口,细细密密的疼痛攀爬,又扩散到身上去。 他惶惑地抬起头,姜肆的身影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他张了张嘴,却连话也说不清。 下一秒,他的手就被握住,掌心的余温慢慢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拉回了他残存的理智。 姜肆殷切地望着他:“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她想知道。 薛准的嘴唇微微颤抖。 “好,我告诉你。”
第31章 第 31 章 明德二年, 掖庭。 这是薛准登基的第二年。 新帝登基,前头留下来的那些人就被扫荡得一干二净,掖庭的监牢隔一段时间总要送一茬子人进来, 看守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然而今天进来的这一波人, 算是意外。掖庭令亲自把人送进来的,陛下身边的近卫看押,这样的排面, 只因为送进来的,是陛下的亲兄弟。 一三四五,一共四位。 先皇晚年的时候身体不大好, 却爱拿捏权柄,皇子们之间的争斗不断,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薛准起初并不是先皇的最佳选择,他看中的是年纪更小一些的八皇子。太子已废,换成一个年纪小一些的,他更好拿捏,好高高在上当自己的太上皇。 而薛准, 只是一块砺刀石。 一块石头, 如何成为璞玉?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尤其是他的兄弟们。 他们并不觉得这样的薛准能够走到和他们并肩而立的程度,归根到底,薛准在他们眼里, 仍旧是那个冷宫出身,连饱食裹腹都很难做到的透明人。 直到薛准成为了太子——虽然还未下圣旨, 但也有了口谕。 一个从来看不起的人,忽然骑到了自己的头顶, 谁能忍受呢? 如今在掖庭里的,就是这些看不起他的人。 即便下了监牢,他们也是昂着头,不肯认输的样子。 掖庭的路修得并不齐整,黄泥和着昨夜下的雨,沾湿了这行人的影子,肮脏的脚印顺着监牢的阶梯一路下到深处。 深处,有个沉默坐着的人影。 是薛准。 大皇子一脸冷漠,三皇子一腔激愤,四皇子满目嫉恨,五皇子在微笑。 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薛准身上。 薛准很瘦,登基前才养出来的那一点儿肉在短短两年内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形销骨立,伶仃的手腕挂着衣裳的影子,他就这么坐在阴暗的监牢里,颇有些吓人。 一时之间,很是寂静,只有铁锁链动摇的声响微微回荡。 掖庭令不知道这位陛下要做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把几个犯人绑在了刑架上,然后带着人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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