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走,薛准就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在暗夜里亮着灼灼的光,似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他直直看着眼前的人,不言语。 还是年纪最大的薛朗开了口:“成王败寇,我们输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薛准动了动,终于开口,问:“是谁先动的手?” 他问的是谁先,分明已经知道了,在座的各位都有份。 藏是藏不住的,薛朗笑了:“是我先动的手。” 薛准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面色发白,整个脸皮都在抖动:“她只是个弱女子。” 见他显然在意这件事,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紧跟着,存了故意的心,一言一行,将姜肆死时的场景一一复述。 “姜肆死的时候,我记得她是在自己房里吧?”薛朗说,“暗卫来禀报,说薛檀被送去了姜家,那时我还在可惜,只能杀她一个人,不然总要叫你断子绝孙才是。” 老三说:“薛准啊,你懂不懂,什么叫做财帛动人心?这天底下哪有绝对忠诚的人呢?你不知道,我一千两银子,就买了姜肆的命。” 老四恨声:“大家都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你能当太子?” 在座的所有人里,薛准的出身最低,然后就是老四,他的母妃只是个贵人,连美人都没当上,所以他在最开始,就选择了跟随薛朗。 他没肖想过太子之位,但也不意味着他能看着一个比他更加地位低的人上位。 他一脸的笑意:“薛准,我就是要你不痛快,我们都要你不痛快。” 输了又怎么样呢?顶多没一条命罢了,想好要争时,他们便已经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老四薛琦说:“我听说你和姜肆感情甚笃,你不知道吧,那一味毒药是我们特意挑好的,无色无味,喝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喝下去,却有锥心之痛,浑身似火烧一般,到最后,五脏六腑都在烧,都要化成一滩血水了!” 他大笑着问:“你替她收尸的时候,她的皮肤是不是软塌塌的?底下的那些血肉都融化了!” 愤怒终于点着了薛准,他哆嗦着身体,手却极稳,拔下监牢里行刑的刀,狠狠地砍在了薛琦的手上。 鲜血迸溅,热乎乎的一团撞到薛准脸上、眼睛上,红色的一片,糊住了眼,他喘着气,又发狠砍下了另一只。 两只手落在铺地的杂草上,薛琦一声惨叫,冷汗糊满面庞,晕死过去。 薛朗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他没去看晕死的薛琦,歪向薛准:“你不敢杀我们,杀了我们,天下所有的人都会唾骂你,弑父杀兄的罪名,会永远刻在史书上,薛准,你不敢。” 他换来的是横在脖颈间的刀,刀锋冷厉,入肉半寸,血珠顺着刀锋流淌,濡湿了薛准的手。 他的一双眼睛满是血丝,烧红了的眼死死地瞪着薛朗:“你大可以试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更快。” 薛朗怕了,偏过头,不再言语。 老五却忽然笑出了声。 从进监牢的时候他就在笑,此刻终于大笑出声:“薛准,你真的以为,是我们杀了姜肆吗?” 薛准回头。 老五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了玩味又恶意的笑容:“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她最开始嫁给了太子,此刻等着她的也不过是冷宫里的残羹冷炙,可她选错了,非要嫁给你,等着她的只有死。” 他的狠毒终于纤毫毕现:“她死之前,我安排了两个人,站在她的房门口,说你要另娶皇后,哈哈哈哈哈,薛准,你想不到吧?她不仅死得惨烈,还带着对你的恨死了,你猜她来得及想是谁杀了她么?还是说,她仓皇间相信自己亲近信任的侍女,相信自己的枕边人要娶别人做妻?” 他高高在上地看着薛准,看着他手中的刀落在地上,看见了他的颓丧和难以置信,也看见了他眼中的痛苦。 “不是感情甚笃吗?不是恩爱异常吗?薛准,那些往事别人不知,我却知道。” 他曾经,也和薛准做过兄弟。 只是流沙逝于掌心,他们的那一点兄弟情分,终于埋没在了你争我夺的权力里。 正因为在意过,所以也就知道,什么样的结局,会让他痛。 谁说赢家永远都是赢家呢? 这么多的兄弟里,唯有老五,最会算计人心,其他人端的是毒药,不过毒了一条命,唯有他,使人动了两句嘴皮子,便将一对夫妻离间,阴阳两隔,有再多的误会,张多少次嘴,都无法说得清。 死了的人怨恨,活着的人诛心。 他怜悯地看着崩溃边缘的薛准:“不是我们杀了姜肆,是你,是你杀了她,不信你想一想,这几年,你做过梦吗?梦里梦见过姜肆吗?” “她恨你啊,所以从来不会入你的梦。” 是我,杀了姜肆? 薛准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他想说话,却只品到了喉间的血腥。 天光渐暗,梁安使人点了烛灯,淡淡的腻味飘在空气里。 薛准悲哀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姜肆:“是我杀了你。” 熟悉的血腥味咽在喉间,薛准笑得比哭的还难看:“他说的很对,若不是因为我娶了你,若不是因为我要争那个位置,或许他们根本看不见我,你也就不会死。” “你嫁给太子,或许有更好的结局。” 在监牢里的时候,他并没有落泪,或许是痛得太麻木,也或许是不想叫那些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他只是持着刀,一点一点剐开他们的血肉人皮,想要看看他们那副人躯下,装着一颗怎样的心。 可在姜肆面前,他没有办法掩藏住自己的任何情绪。 他通红着眼,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姜肆怔怔的。 她先前确实听信了侍女的话语,觉得薛准或许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换成别人做皇后。 毒药入喉,在那彻骨的疼痛里,她对薛准是有恨意的。 再醒来,二十年后,她想过不顾一切质问薛准,也想过自己要一辈子都记恨着他,可最终,她也只是撇过头,决定当一个陌路人。 她的爱意和恨堪堪持平,让她不敢再靠近,畏惧过去,也恐惧未来。 如果不是薛准二十年如一日的爱,她此刻也不会坐在这里。 她看着薛准,心里却在想,他这些年在想什么呢?在想她果真恨他吗? 如果她没有活过来,兴许薛准会带着这些愧疚活上一辈子。 她哆嗦着嘴唇,问:“你……” 薛准看着她:“你该恨我的。”他也一直是这么想着的,不然二十年里,她怎么从不入梦。 从前那些细微不可察的心疼终于落在了实处。 姜肆的泪落了下来。 她从来是个要强的女子,便是从小被姜太傅抄着夹棍追得满府乱跑,也从未掉过一滴泪,方才她将重生的惶惑哭给了许云雾,此刻的泪,却是为了薛准而流。 她一哭,薛准就慌张,自己还掉着眼泪,却伸手要替她擦:“早知道不跟你说这些了!” 姜肆被他一句话惹得更难过——他说这些,是因为她想听,他说了,又后悔,不是想说自己这些年的难过委屈,而是怕她太难过。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骂:“薛准,你这个蠢驴做的脑袋!” 薛准拿袖子替她揩眼泪,越揩越多,心里愈发难过,嘴上却说:“是是是,我是个蠢驴做的脑袋。” 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没能保留住自己的那份冷静。 “他们说什么你都信,你不蠢谁蠢!” “哎,对,我真蠢,怎么能信他们的鬼话。”他又将湿透的袖子折了一下,“你别哭了。” 姜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我不哭了。” 薛准不信。 可姜肆握他的手力道分明不深,只要他轻轻一动就能挣开。 他不动,任由她握着,任由她看着。 任由她说。 “我不恨你。” “嫁给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争那个位置也有我的一份,即便没有你,我也是他们的眼中钉。” 她握着薛准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把它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眼睛一直在看着他,坚定有力。 濡湿的泪滴在手指尖,薛准的手微微蜷缩,在犹豫了很久以后,终于触碰到了姜肆的脸。 姜肆弯唇朝他笑了笑。 “我不后悔。” 曾经她觉得自己恨,也觉得自己识人不清,选了薛准这个没良心的人。 可追忆往事,听完所有的事情,她终于能说一句,我不后悔。 这句不后悔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薛准听的。 她这个从来没有自信,缺乏安全感和信任的丈夫,在愧疚之中过了二十年,二十年后见到她,却挺直了腰背,试图送她离开,给予她一份缺失的安全感。 这让她怎么后悔?
第32章 第 32 章 我不后悔。 薛准的手还触碰着姜肆的脸, 指尖被泪水染湿,微微冰凉,可他的心是热的。 他反复地问, 像是不确定一般:“不后悔?” 姜肆都笑着说:“不后悔。” 一直到再上朝的时候, 薛准的一颗心都在扑通扑通地跳,连带着之前那些看不顺眼的大臣们在他眼里都变得顺眼了。 他难得有了好脾气。 皇帝脾气一好,底下的大臣们也就蠢蠢欲动, 他们旧事重提:“陛下,家人子们都已经进宫,之前商议好的为太子殿下选妃, 也该有个章程了。” 御史台有人站出来:“陛下自己不想立皇后,总不能让太子也走您的老路,您有太子, 可太子无后若一直拖下去,难免让人议论。”他们觉得自己是对的,天底下的人可以无后,但为君者不行。 瞧瞧以前的那些皇帝,儿子少的, 注定朝代续不长。 薛檀站在最前面, 气得整个人都炸了。 他刚想站出来说话,好友季真就从后面站出来,不阴不阳地帮他怼人:“御史台什么时候从监察百官改头换面监察起陛下和殿下的后院来了?” 之前他们也不是没干过这事儿,同样被阴阳过, 可惜不长脑子,也不长记性。 “哼, 殿下身为人子,不娶新妇也无子, 是为不孝;殿下身为储君,是为不忠,天下年轻人以殿下为先,殿下却并没有作为表率,这是不仁不义!”御史昂首,“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行为,必定为天下人所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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