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芜君知道她家的情况。张良在韩国灭国之后也娶过一房妻室,但去得早,张泽若便是元配所生,只是她几乎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 后来刺杀潜逃,张良很久都没续弦,张泽若今年十六岁,搬到淮阴后常与齐王太后来往,十岁出头就开始管着家务,即使是继母进门也没完全抽身,所以她继母也不太管得动她。两个人互相客气,面上很友好,却是各做各的事。 原本也就这样维持到张泽若出嫁罢了,偏偏天下出了这样的变故,有了韩氏这样的王室,竟然让贫民女儿也一起识字学数。在家管着家务只觉长日无事,一腔聪明才智只能跟帐本较劲的张泽若立刻心动了,去问官府要不要女先生,一得了肯定的话,便拉着白芜君一起去教书。 白芜君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喜欢起在外面的生活,不愿意再关在家中学女红管家,等着出嫁。 然后就这样跟着张阿姊,又去报名通过考核,参加了那个军事培训班,最后报名从军,却还没迈出家门,就被自己父亲拦住了。 听张泽若说起家事,白芜君想起自己,心里又难过起来:“我是去不了了,母亲也向着父亲,一直责备我,还说要不是家里遭了事不好说亲,现在就给我找个亲事定下来,免得我胆大妄为惹出事坏了名声……”以后嫁不出去。 张泽若压低了声音:“家里不许,你不能自己走吗?” 白芜君惊吓般地向后一仰:“自己走?” “你父亲是东海君起事时抓起来的淮阴县尉,又没有追随齐王,现在还是个被看管的身份……”张泽若话没说完,白芜君已急急打断,为父亲辩护:“我阿父没想怎样,只是关系到族人安危才……” 张泽若同样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我让你跟我一起报名,也是看看齐王治下对你家的态度如何,他们同意你从军,我就知道你家是无碍的。” “啊?”白芜君迷惑地看着她,张泽若微微一笑: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傻呀,军中哪是随便去的地方。让你去,自然是齐王对你阿父并无异样看法,是你自家有顾虑不敢而已。不说这个了,你听我的,只要离了家,到军中去,你父亲这个身份还能去抢你回来不成?” 白芜君眼睛微亮,她知道张阿姊这么说了,那肯定已经有了主意。果然,张泽若让她附耳,悄悄说了起来。 白朱对此一无所知,女儿在家安安稳稳待了几后,他打听到那个军事培训班的人已经在一天前出发前往临淄了,心情也就放松下来,虽然仍不许女儿出门,在家中却也不再禁足了。 再过一天,张氏邀白芜君过府游玩,他也松了口,让女儿乘车去了。 这一去,直到下午,他家的车夫和白芜君的侍女才急匆匆地回来报信,说人不见了。跟来的还有张家前来告罪的人,原来两个女孩子一起换了男装,带了些换洗衣服和盘缠,骑马跑了。 白朱差点气倒,但也不能如何怪罪张家。身份有别,如今人家是反秦义士,他是大秦余孽。再说张家也为找女儿在焦头烂额,张氏女是自己跑掉的,张夫人也只能急信送出,找夫君作主。他去跟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么计较。 白夫人在房中急得直抹泪,一个劲催他派人去追。白朱颓然叹道:“跑了快一天,还怎么追。我这个身份,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要人。算了,她自己选的,让她自己受着!”当军中是好玩的么,他愤愤地想。但又想,女儿只是去做些文书工作,也未必就会吃苦了。只是万一吃了败仗……罢了罢了,不能再想了。只能往好处想,齐王当世兵家,应该不会吃什么败仗,就算吃败仗也不会惨败。芜君一个女孩子,总不会让她扛矛上前线吧,在大王左右做个文职,跟紧了大王总能活着回来。 唉,他又盼着女儿平安,齐王一场胜利接着一场胜利才好;又盼着秦军大胜,把反贼都平定了才好。心里油煎似的,落下个失眠的毛病。 这个培训班的负责人叫田乐阳,本身就是军事院校毕业的军官,抽到帐号后一时还有点迷茫,开会布置任务时才知道:哦,为了防止泄露未来信息,他们不能直接指挥作战,也不能对大势提出意见。但他们可以传授技艺当老师啊。 于是他就在郯县开了个培训班。张泽若来询问时,他咨询了上级就答应下来。只要她们能摆脱家庭的约束,他这里不限制。 不但不限制,在张泽若前来说明白家情状时,他听出了这个刚满十七的女孩的意思,虽然张泽若并未请托,他也并没答应给予什么帮助,但他给出了让张泽若满意的答案:若是她们自己赶到军中,他不会拒收她们。 不止如此,他还借了两匹马给她。这说来也算合理,因为两人报名,本就分配了军马给她们。只不过出了意外,借给她们也可能失落,他得自己掏腰包赔偿。 白朱在张家换了男装,随张泽若从后门出去的时候,一边忐忑,一边十分佩服这位阿姊。 张家的仆人婢女也不可能真的都听张泽若的话放任她行事。但张泽若事先不知怎么安排的,自己的心腹婢女剪裁好两个人的男装,不但有穿的一身,还有内外换洗之用。路上的奴婢被张泽若以各种借口调开,让她们顺利来到后门。 门外便有马车在等着,不是张家的,是她事先雇了来接人。车夫也不知究竟,只当是做个生意罢了。 到了城外驿站取了寄存的马匹,两人就算是脱得樊笼了。 白芜君本就会骑马,在培训的时候更是有专门的教官教习骑术。张泽若看着柔弱,却是大反贼张良的女儿。张良虽然隐藏得好,却晓得自家随时可能出事,所以很久都没续弦,平时也交代女儿练骑术,做好一家亡命的准备。张泽若的骑术比白芜君还好,两人赶路不成问题。 此时齐国大军已经开拔往聊城去,通过培训考核的人在田乐阳带领下直接去往聊城,张泽若却没往这个方向走,而是赶了一天路后就在客舍歇下,悠闲地等待了起来,每天去驿站等候,没两天,一行人来到驿站时,张泽若眼睛微亮,扬声叫了起来:“鲁泥!” 鲁泥从马车上下来整队的时候,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叫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转头间她就看到了教她认字的女先生,一下兴奋地叫起来:“张阿姊!” 张泽若松了口气,含笑上前,将自己的考核证明与田乐阳的信交给了拦住她的领队人,顺利地加入了这支队伍。 鲁泥兴奋极了,连吃饭也不能做到不语,一直叽叽喳喳说话。张泽若不习惯如此,但也没显出异色。这一屋子人以女子为主,年长者有三十多,年少者如鲁泥不过十五六岁。也有二三男子,但无论男女老少,看着都是贫贱出身,并不讲究她所熟悉的礼仪。 她并不在意,虽然说得很少,但也不时回应着,鲁泥便更高兴了。 鲁泥是郯县都乡的人,父亲是一家之中排第三的儿子,分家之后没有自己的田,只能为人庸耕。鲁泥的生活原本是望得见尽头的,十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操心她的婚事,希望能早早定下,最好能嫁到一个有田地的人家。 但鲁泥从不抱这样的希望。她在溪水中见过自己的模样,不丑,但也说不上漂亮,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只能说一声端正。黝黑的皮肤,不大的眼睛和枯黄的头发,再加上贫苦的家境,有田地的男人为什么要娶她? 跟他家一样没田土的人家,青年男子们也不容易娶上老婆。他们会跟她和其他女孩子唱歌,有愿意的就会在野地里抱在一起睡觉,鲁泥看见过,也有人对她唱歌,送她果子,但她没要。 都没田,成亲了还是苦。不成亲弄出个小孩来,她又养不起。但她总还是要嫁的,到年纪不嫁人,家里会被罚钱。生活是一眼可见的没奔头,鲁泥有点早熟想得多,成天都挂着脸。 在她十五岁的时候郯县换了主人,乡里突然来了官吏,要他们去识字。鲁泥不知道外乡如何,他们都乡的孩童和少年是都被赶到了一处,真的跟着学起来。不过教的人少,学的人多,教字的先生管不过来,自然学得不怎么样。 鲁泥算是中等,她也没多想,只觉得挺有意思。而且识字这种事,本来是里中好人家才有资格做的,现在白给她学不要钱,她觉得不学才吃亏。 后来又教数算,人也多分了两个班,虽然还是许多人在一处,但比开始时要好些了。女先生张阿姊就是这时候来的,鲁泥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第一次几乎忘了听课,呆呆地瞧了她半节课才回过神。 第二天她与同学,跟另一个班的人为了“白先生好看还是张先生好看”吵了半天,直到张先生和白先生再次来上课,他们各自去看了一眼才有了定论:还是张先生好看。 考过几次试,鲁泥的数算成绩也由倒数慢慢到了中间偏下的位置,就有官吏来问她,要不要学医。鲁泥想都没想就用力点头:“要学!” 学医能治病,治病能挣钱,就算嫁人时什么嫁妆也没有,能给乡邻治病,也能收点诊金贴补家用。鲁泥觉得划算,一定要学。 于是她去了县城,学着认药材,认病症,也不算太难。她所在的这个班来过几个看着像是高官的人物,挑走了两个人,听说是学得好,带他们去学更难的把脉针灸去了。 鲁泥也不在乎,她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大的梦想,能挣钱吃饱肚子就行。她现在学的东西,能治腹泻、能治风寒、能给人接生、能治溺水、能治外伤,在乡间极为得用,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已经在想给人看一次病收几个鸡蛋或者几碗米比较好了。 但就在他们还学着的时候,又有官吏来,挑了些女子出来,问她们敢不敢上战场,愿不愿意给男子裸露的身体包扎伤口。有的人不愿意,就被放回去继续学了。有人愿意,被挑走了。而鲁泥问:“给多少钱?” 来问的人不由笑起来,告诉她:“这是军中需要医官和护士,你们做医官差点,但能做包扎和救护伤员的护士也不错,虽然还是比不上斗食之吏,但也有俸?四十石。怎么样,去不去?” 鲁泥学过数算,也不是乡间没见识的小女孩了,于是她小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年俸四十石!不管有没有病人,她每个月都有三石多粮食,她……她干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鲁泥知道自己阿父给人耕田要下力气,吃得多,但天天也不能吃饱,勉强过得去,一年也不过吃掉二十多不到三十石粮食。能不能吃饱不重要,反正二十五六石,已经饿不死人了。她一个女孩儿吃得更少,混着野菜南瓜,二十五石足以养活她还有余了。现在可是有四十石!可以尽着肚子吃,吃到饱,还有剩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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