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这些农夫,别看也学着燕人的模样梳了发髻,衣服右衽,似模似样的,但是那罗圈腿就不说了,光是那黑红黑红的面色,跟正常农夫的黝黑到底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陈伯不止一次心里嘀咕:“叫这些匈奴人种田,得饿死人吧?” 但从开荒到育苗移植,这么多天看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了,就算是匈奴人,学上十年,也是有可能学会种田的。 那看来新迁徙的东胡人和匈奴人迟早也能学会,等他们学会种田,这个地方就真正属于齐国了。陈伯骑马回城的路上都不觉笑得露出了牙,深觉自家兄弟必是能在这里立下大功的。 城里人手紧张,就算他们这些官吏也都以住帐篷为主。妻子卷氏留在家照顾孩子和家业,陈伯自己一个人住,就不太想开火,到食堂里吃了饭,回去饮了些马奶酒,把农书和自己的笔记又拿出来看。 他看得太入神,陈平掀帘进来,在对面坐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忙放下书,心疼地打量着自家兄弟:“塞外的风真是厉害,才几个月,脸色都不好了。” 陈平原本是高大白皙的美男子一个,如今依然高大俊美,但已经不那么白了。他微微一笑:“不打紧。只是让兄长也过来辛苦,弟心中着实不安。” 陈伯连连摆手:“我过来能帮你什么,我只会种田。是我自己也想做个官吏呢,亏得你告诉我机会。” 兄弟二人不由相视一笑。陈伯说的也是真心话,他年轻时一心供养兄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愚笨,陈平聪慧,家族的兴盛要靠这个兄弟。 不然,固然他确实爱护幼弟,但若是陈平没有读书的天赋,那当然要早早教兄弟稼穑之技,以后才能安家立业啊。 早在去年冬季里,诸侯会盟之后整军备战的时候,陈平就请了假,急急赶回来找兄长说话。陈伯至今还记得自家兄弟沉静的面容和与之不符的仿佛在燃烧的目光,告诉他可能要在塞外设郡,而自己会争取成为这个新郡的郡守。 陈伯有什么说的,当然是支持了,但是他不懂为什么陈平要特意回来说这件事。 “大兄,齐国这两年就会出现考举与荐举并行的情况,荐举迟早会废除,便是如今尚可,大兄并没有特殊的才能,我也不方便举荐你为吏。” 陈伯当时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又是高兴兄弟记得自己,又是怕他乱来:“我做什么吏,我什么都不会。” “大兄靠辛苦耕种供养我读书,如今新置的家业也蒸蒸日上,又通识字算术,怎么能说什么都不会呢。”陈平笑着夸赞,把陈伯讲得脸都有点红了,除了摆手不会说什么。 陈平仍是真诚地道:“在齐国,大兄确实做不了官吏,我强行举荐,一来于我不利,二来大兄难以胜任,也容易惹祸上身。但塞外新郡就不一样了。与胡人为伍,终日腥膻,又要防着匈奴反叛。到那里为官做吏,许多人畏之如虎,我自荐为郡守,再举荐兄长,自然不会惹来非议。” 陈伯没有多犹豫,把孩子托给妻子照顾,和陈平推荐的张氏的两个舅兄一起来到了燕北郡。 他以前没有在乡间为吏,难道是不想吗? 他自己不读书去供养兄弟,难道是不想吗? 那是做不到啊。 现在在德宁县能做田典,哪怕不能再升职,他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更何况陈平私下里还跟他说过,在塞外的辛苦不是白受的,升职必然比其他地方快。他还想着把匈奴人教会了,他能从田典做到田蔷夫呢。 再高就不想了,他也只会种田,只学得会种田。光是种田这件事,他就要跟上面派来的先生们继续学下去,也没心力干别的事了。 所以,他才会在春初来到辽西,路上就开始学习塞外的地理与天气,以及农事安排的节点与要求。最早那批已经驯化的匈奴人到了之后,他带着他们一起开垦土地,育苗下种。而等俘虏们也到了后,他一边自己去上课学习,一边还要教这些胡人种田的事情,好让明年就能有出产,至少能喂饱他们自己的肚子。 陈平知道兄长辛苦了,很担心他撑不下去,但见陈伯回来还看书看得这样入神,就知道他乐在其中,放心了不少。他自己倒了酒,把带来的小菜花生米摆上:“今日大兄去地里,情况可还好?” “好得很。这个地方本应该春天种马铃薯,但官府给种时就说过,夏天种一茬也能收。今年只是将就,明年好好开垦,收成不会少……小麦也是春播,所以开荒的时间充足,新人也能先教着,不着急。就是匈奴人也在问,这边可用得上那些大家伙?” 陈平笑着摇了摇头:“路没修好,不方便开过来。且塞外牛马充足,还有畜牧补充,那些还是先紧着别处,暂时不会运过来。” 陈伯遗憾地点点头。他也知道不容易。搬家之后,他家和张负能用上那蒸汽大铁牛,首先是县里就有机械厂,自己就地生产不用运。其次是县中官田买了铁牛,用完之后,几个大户再一起租用。离得近,田地也大体连着,这才行得通。有些实在开不过去的,就只能用马拉重犁、马拉收割机了。 兄弟说得不错,现在到处都缺机器呢,这边最不缺的就是马和牛,不用起来不是可惜了吗。只是本地暂时造不了,还是得运过来。 陈平尽管是农户出身,但陈伯从不让他下地,他对农事不怎么精通,所以兄弟俩聊起来,他着重问了问农业方面的事,知道只要没有大灾,马铃薯肯定能有收成,就松了口气。 陈伯美滋滋地啜着酒,拈了颗花生米,笑道:“我就是对这儿的土性和新种不熟悉,只跟先生们学了几个月,心里没底,才不敢说。不然,我得说收成可能比我们那好。” “哦?”陈平示意他继续说。 “嗨,也没什么。你看这城里,要不是你下了严令,让我们自己人带着东胡的骑兵严格管理,简直没法下脚!” 陈伯说的是刚开始筑城的时候,虽然牛羊都圈起来养了,但这里的人出行都用马,进城不许驰马,那也要牵着走。 除了十年前被俘,已经被驯化的那些匈奴人之外。新的匈奴牧民和东胡人都是在草原上随意惯了的人,一个德行,哪个会给马用粪兜哦。 就一天,城里到处都是马粪。臭不可闻的同时,人走上两步就能踩到一堆。 陈平立刻下了严令,在城里稽查起来,甚至罚没了几匹马,才把卫生观念植入这些牧民的脑内——其实不如说是罚钱的观念罢了。 想到那些天里城中惨况,陈平也笑了起来,同时也明白了兄长的意思。 果然,陈伯跟他一起笑了一阵后继续道:“羊粪、牛粪、马粪,都成堆了,缺什么也不缺肥料,甚至不用花钱买,谁家不养牛羊?自家的就尽够用了。” 他又想起一事:“你送回家来吃过的那个特别鲜美的白蘑菇干,前阵子下过雨,我看匈奴人挖了不少煮汤,向他们问了才知道,这白蘑菇就爱长在羊骨羊粪多的地方。你说这个能不能种?” “自然能种,官府已经在种了。不过那不是紧要之务,还是先种出粮,把羊毛纺织做好,再一步步来。”陈平也有些头疼,东胡和匈奴人连语言都不通,现在全靠那批早先做了俘虏的老匈奴人从中沟通,要维持好三个县的秩序不难,但齐国的官吏不容易做,想要做出成绩让人看见就更难了。 不错,现在塞外新立三县,实际上的政区规划更为广大,其他县那是还没建,但在规划中,最终合为一个新郡:燕北郡。 陈平这两年在齐国有所心得。他心中已经断定,舌辩之士、奇谋策士,这样的人在齐国也能得到重用,但永远不可能成为丞相。 李由已经四十多岁了,李斯却将他放在县中,任由他兄弟二人辛劳,显然也看出了这点——想攀上高位,就要会做事,尤其是政事。 陈平这两年所做的本是他擅长的事,于各国及匈奴中用间,搜集情报等事宜。然而齐国的国力已经与他国形成了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统一天下不是一两场胜仗,一两次挫折就能打断的进程;甚至不是像秦国那样需要耗费六代君臣的心血才能完成的任务。 陈平是在现存的各家宗师纷纷刊论新说时突然领悟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冷静如他,竟然浑身颤栗不可遏抑,一跃而起在书房内转了十来圈才平静下来。 周代殷商,周公制周礼,天下为之一大变;春秋渐乱,战国纷争,各国以变法为要,直至始皇一统,又是一大变。他过去怎么能想到,才几年过去啊,这样数百年乃至近千年方有的大变,竟然能让他遇上。 他又怎么能不投身于中,踏浪潮而起,直入青云呢。 奇谋异策能至高官显爵,却做不了这个大变之世的执棋手。 想通了这一点,陈平就用上了全部热情去寻找机会。到塞外设燕北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会说三种匈奴话的不同口音,两种东胡口音;他了解匈奴与东胡的习俗;他自己私下里学习齐国政事,从丞相李斯到县中小吏,他无不谦卑请教。 尤其是那些不担任官职,在齐王面前说话却极管用的异人们。他们喜好谈数据、表格、调查之类,陈平拿出年少时读书的毅力,把他们放出的教材都读了,尤其是苦学了一番数学和几本对畜牧业规划的论述之作。 所以,当他自荐时,齐王尽管诧异而又诡异地沉默了好一会,但最终他还是得到了这个官职。 就是在赴任前再度面君,正事谈完他将要告退的时候,齐王忽然语重心长地嘱咐:“齐律对贪腐罚得极重,燕北郡初设,郡守权威重,你……你要注意些。” 陈平不太把得准齐王的意思。要是换了个性烈的,说不准当时就要抗声责备君王无礼,竟以小人之心视臣。性子再烈些的,立刻就要以头触柱,血溅当场以明心志了。 陈平没有,他还一脸感动地应了,仿佛齐王只是因为关心他而做了提醒一样。 但是心头那种诡异之感始终挥之不去。结合流传在外的齐王那个梦中故事和他自己的猜想,陈平有个压在心底没敢告诉别人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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