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沉默了一会,没再说什么,只道:“无论如何,这两年你都不能再冒险了。我原本不想再娶妻生子,因为你才破例,又怎么会再纳他人。你先养好身体,不要在这件事上耗神了。睡吧。” 他关了灯躺下,张泽若也没了那心思,两人靠在一起各自睡去。 但张泽若就算没失眠,因为白天休息得多,晚上睡眠也很浅,夜中迷迷糊糊的,她听着耳边急促的呼吸声,迷瞪了一会突然一惊,赶紧撑起身子去看韩信。 果然见韩信像是被魇住了,摸着脸上都是泪痕,她叫了几声才将人叫醒,瞪着眼看了她好一会,才突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死命的勒住。 她轻轻抚摸着韩信的后背,一下,一下,感觉到对方身体慢慢停下了颤抖,才柔声问:“梦见什么了?不要怕,都是假的,都不会发生。” “梦见……梦见那些事了。”韩信松下了劲,将头靠在妻子肩上,闭着眼疲惫地道,“其实我那时并没有看见,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三族无存,这就是我为汉王打下天下的报答。” 张泽若猜到了,知道这是他的心结,她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有陪伴在侧,让他自己恢复过来。 但韩信今天梦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他甚至不敢讲出口,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梦里……梦里的……梦里的妻子和孩子,我看见她们的脸……她们的脸,是……” 是张泽若和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的模样。 他没有说完,但张泽若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手上不由一紧,“不怕,不怕。”她温柔地哄着,“你是最近太紧张我了才会噩梦。我不会急着要孩子,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她知道良人经过那样的事情,跟旁人不一样。她知道他只想家人平安相守,已经不在意其他了。是她在意,她有公心与私心并存,始终还是想争一争。但是这一刻,她的私心只剩下了她的夫君。 “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不要怕。”她喃喃道。 韩信安静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又睡着的时候,才哑着嗓子开口:“我又想了一个名字。” “什么?”张泽若决定,只要不太离谱,他现在想到什么名字,就用什么名字吧。 “晶,韩晶。” “韩晶?挺好的,就叫韩晶。” 晶的古义是星光,现在多有明亮闪耀之意,正合张泽若的喜好。她也希望女儿能像父母一样,能做出番事业来,能闪耀千古。 韩信像是在自言自语:“异士们出的天文教材里说了,我们所见的群星,其实是与天上太阳一样的恒星,不过是因为离得远才不如阳光明亮——文兰,我刚才想,让阿晶继位是很困难,但是将来新得海外之地分封,阿晶同样可以得到封国,这件事的阻力很小。她若自己有本事,就让她自己去开拓。她若养得娇了,我让阿武继位,我去给她打下封地。你说好不好?” “……好。” 张泽若实在很难评价他这个想法,但此时什么都顺着他应下了,才算将他哄得睡了。 这话还不好随便对别人说,她只能在几天后父亲来探望时,屏退左右,父女独自相处时向张良倾吐,苦恼地揉着眉头叫道:“阿父,我并不急着生子,但大王似乎认定我再次生育就一定会死,已经不想要孩子了,还要带阿晶去海外开疆拓土做女王。父亲,你说他这是一时的念头,还是真打定主意了?” 还有句话,就是对着父亲她也没问出口。良人给女儿起名为晶,言说群星亦是大日,那他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想让女儿继位?张泽若看了韩氏秘藏的天书,知道这在韩家人心中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的事。 但对世人来说,这不一样啊。 她以女子之身立志做一番事业,自然也不会多么反对自己女儿能有这样的机会。可是作为母亲,她又明白这其中或许多有险阻,舍不得女儿将来因此碰得头破血流。而作为齐国之臣,她又不得不考虑,这将来会不会带来动荡和不安。 因此,哪怕对父亲,她也死死瞒住,不让大王这番违背常人的想法让旁人知道。 张良定定地看了会女儿,觉得她的忧愁似乎并没有全部吐露,但她既不说,他也有分寸地不问。对张泽若问出口的,他则避而不答,却道:“那至少也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你何必早生烦恼。文兰,你现在倒是真的应该想一想,你究竟先是大王之臣,还是先为大王之妻?” “我……”张泽若冲口而出,便要说自然是先为臣,但被父亲的眼神所慑,话未出口,自己愣了愣。 “你感大王知遇之情,先有报效君主之诚,再有夫妻恩爱之情,为父是懂的。”张良慨叹,“但大王经历奇特,或许他更希望是另一种呢?” “女儿懂了……父亲,让女儿想一想。” 张泽若不再问了,她已经明白了。 人很难勉强自己改变,她很清楚,至少眼下,她放在前面的,仍是齐国的天下,是韩氏的王业。但她也愿意为了她的良人,先避开让他不安的话题,把问题交给时间。 她相信,他们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次年初春。(公元前196年) 梁王刘邦使人入临淄,献舆图而降齐。 可能是过于理所当然了,朝中的欢喜程度有限,不过总归还是洋溢着欢乐气氛。但齐王韩信在前朝与众臣同乐庆祝之后,回到内室却显得有几分愤愤,独自坐在二楼的露台生闷气。 张泽若身体已经大好,掉了的头发不但长回来了,还越发乌黑浓密,倒是惹得临淄城里的产妇们兴起了一股风潮。贵妇们喝燕窝,小康之家炖些桑耳,排尽恶露后就熬些阿胶,买不起野山参的买些园参的参须煮鸡汤……一时间把这些补品的价格都炒高了一点。 所以入冬前她就恢复了上朝,今日大事自然也参与了。回来后她先去换了常服,跟女儿玩了一会引她说话,过来就看见韩信衣服都没换,靠在躺椅上一脸郁闷,不由好笑地拉过椅子坐到他旁边,嗔道:“怎么说也是喜事,别把这脸色带出去让人看见,不然明天临淄就要谣言四起,什么说法都出来了。” “怎么会,我方才在朝中议事时难道显得不悦吗?” “虽说不像现在这样明显,可一看就是强颜欢笑。”张泽若点了点他的额头,叹息,“还是因为梁王吧。” 韩信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沉沉地嗯了一声,愤然道:“我不曾对你说得太细……便是今年,这个季节,他亲征平叛,叫吕雉与萧何诬我谋反。你说他是什么意思,知道他主动归降我不能对他如何,故意挑衅我吗?” “他确实知道你不会对他如何,有点有恃无恐,不过那是因为他知道你的性子。无论如何,那个故事里你一生抱负得以实现是因为他,这份恩情始终存在。伯南,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做不到干脆利落的报仇杀人。” 为王者,这其实是个缺点,犹豫不决,不能杀伐果断。张泽若有时候想,也亏得是得了天书之助,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别的都是虚的。 你礼贤下士,我有大炮;你兵锋无双,我有大炮;你长者之风,我有大炮;你深得民心……不,没人能比韩氏更深得民心,因为我有良种,有拖拉机,有收割机…… 这是她的王天命在身的原因,张泽若这样想,有点走神的微笑了起来。 不过韩信没有被安慰到,他从得到消息到现在已经气了大半天了。 “那他就能这样欺辱于我吗?特意选这个时间!”韩信提高了声音,人也坐了起来,显然真的被激怒了。 张泽若以手抚额,多少有几分无奈。 “你想岔了,他大概是讨好你。那一世你受困皇城在此时为他所害,这一世他也于此时俯首称臣任你宰割。梁王大概觉得,这样你能出口恶气,以后给他分封少点麻烦。” 韩信一愣,怒气消了一些,有些不确定,“是这样吗?” 张泽若垂首,硬是忍住了笑意:“不然呢,你觉得梁王降都降了,是咽不下这口气非要再挑衅你一下来找死的人吗?” “这……自然不是,他最是识趣,那时鸿门宴对着项羽……”韩信有些讪讪,刘邦能屈能伸得很呢,当然不是这样的人,那就是他自己想多了,实在有些丢人,好在只有妻子知道,那就不算丢人了。 待看见张泽若不断翘起又压平的嘴角,他往下一倒,捂住眼睛,“好,是我心眼小了,你笑吧,别忍了。” 张泽若再忍不住,噗的笑出声,又伏在他身上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解释:“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梁王。我见过梁王,看得出来他是个在市井里打滚得久了,人情精熟的人物。可惜啊,一来他始终不曾真正懂你,二来大概是关己则乱,到这件事上,他还是以常理度人,错判了你。” 见韩信向她看来,她正色道:“君有战国士风,有恩必偿。他不懂你,才会疑你。若言削除异姓王乃无奈之举,最后又何必赶尽杀绝。正因为不懂,那一世会杀你,这一世也仍然担心你会不放过他,用尽心思,不早不晚,特意选了这个时间来称臣归降。” 韩信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刘邦其实多少还是相信自己会放过他的,但也知道,事关性命,刘邦就和上一世一样,始终仍然不放心。 只不过上一世刘邦有生杀之权,既然不放心,那就杀。这一世,生杀之权却在自己手上,刘邦也只能随形势而动,尽量闹出大动静,让自己迫于形势,不能杀他。 可笑,我从来都不曾打算这样做。他漠然地想。 类似的想法他在梦里那一世里也有过,那是从云梦回长安的路上,他愤怒而委屈地想,他从来不曾想过谋反。 张泽若指尖碰了碰他的指尖,让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继续听她道:“他以常理度人。常人身负此仇,不能尽报,见仇人卑微如此,自然心中畅快。可是,你又没想折辱他。”说到这里,她再度好笑,“你只当他是在挑衅你,所以气得不行。他呀,这次差点弄巧成拙,把自己命给送了。” 韩信不由失笑:“也没什么,我总不会杀他的……只是到底心中郁郁,最好别让他入京了,我看着他便不高兴。” “那可不行,准备用来分封的地方还没到开拓的时候。梁国离得近,沃野千里,又是与齐地一样煤铁俱全的宝地,不能像长沙衡阳诸国那般让诸侯暂留。如今韩成都常住临淄了,怎么还能留着刘邦在梁国。再说父王今年便要登基为帝,赵国与河间国也将归降,你想让他们也留守旧国之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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