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羊好好地应着,张良在淮阴住过不短时日,韩武这几个玩伴都认得,没有多看,目光投向赶着牛车而来,现在正在喂牛的汉子。 楚人平民普遍不如北人高大,但这汉子身高体壮,看起来还练过武,张良只注目片刻,那人便若有所觉地投过了目光,显见是个警觉的,当真是名壮士。 张良微微致意,上前几步,宋羊这才想起来把他忘了,顺口给韩武介绍了一下:“这是下邳来的客商,方才还说要去拜访韩公,也是巧了,这就遇上了你。” 韩武笑道:“这是张伯父,在淮阴住过不少时候,只是来访时宋伯父不是恰好不在,就是来了南昌亭上任,竟是一次都没见着。” 他当然记得张良,不说兄长韩信总是盼着张良来信,也不说张良曾经陪他们走了不少路。就是长相他也忘不了啊。这两年没见,张良显得老了些,也憔悴了些,还微有病容,但仍然是个漂亮大叔呢。跟时下推崇的美不一样,他生得轮廓柔和,身材纤长,放他那个时代肯定能当明星。这个时代可能不太行吧,他日常见人夸的英俊男子都不是这款的,得生得肥白端正,胡须漂亮,那才叫美男子。 他正发呆呢,系统提醒他:“你要失礼了。”他才回过神,仗着年纪小,蹦过去牵着张良的手笑嘻嘻地道:“那就跟我一同回去吧,阿父正在家呢,阿兄这两天也要到了哦。” 这话正中下怀,张良自然从命。 他家五世相韩,虽非公室王族,但也是韩国数得着的贵族,自幼受的教训就算如今流落江湖也改不过来,一举一动之间风仪自显,韩武牵着他走在后面,张豚石狡陈虎几个乡野少年没什么礼仪拘束,蹦跳着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偷偷回头看他,仗着张良落后他们几步窃窃私语。 张豚拿他最宝贝的弓箭跟韩武打赌:“桂林县去的商人多了,我就没见过这样的,我觉得不是商人。那年他来淮阴,说是商人了吗?” 没人记得了,那时他们都还小,不懂事呢。 石狡反驳他:“去桂林县的都是大商的手下,跟人家不一样。” “他看上去也不像大商啊。哪有大商就一辆车几个从人行路的?” 陈虎冒出一句:“这时候想去见韩公,说不定真是大商。” 这一说张豚也觉得有道理,寻思着:“也是,桂林也不是完全没有大商人去,齐地那个姓刀的就亲自去了,梁叔说他跟韩叔有一点交情,为了多占点霜糖的份额,别说百越之地了,就是匈奴那儿他也敢亲自去——敢说去见韩叔的,身份就不能低了。” 张豚比韩信还大两岁,如今已经十六,在普通人家都能顶个人用了,出门一趟也涨了不少见识,这话说出来石狡他们一下都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的用清澈的目光看着他。 他终于体会到韩信教他们时的烦恼了,只好又解释一遍:“韩叔已经爵至五大夫,做了郡守。哪个没身份的小商人敢随随便便就说要见他的?能这样随意地说去拜访韩叔的人,要么跟韩叔有旧,要么自己身份也不差。” 几个人这才明白过来,又偷眼去看。张良也不在意,他当年身份掩饰得很好,逃脱之后并没有隐姓埋名,对外他就是韩国的破落贵族之后,不得已经商为生,所以就算生意不大,他架子摆得高些,也不会令人怀疑。 韩武他们是借着帮宋羊的妻子送东西跑出来玩的,有那名赶车的壮汉保护,林芦也很放心。把东西给宋羊送到官舍之后,韩武又跑去拉张良的手,仰头道:“我们再去看看树就回去了,先生和我们一起走吗?” “也好。不知要看什么树呢?”张良柔和地应着。 “那边坡上的。”韩武指着,放开手意气风发地一振臂,高呼,“谁先跑到谁赢,冲啊!” 几个男孩撒丫子就跑,张良当然不能够提着袍子跟在后面撵,所以缓步而行,跟那护送他们的壮士聊天。 那人还是个读过书粗识文字的,对张良也很客气,再加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一如实说了。 原来他是本郡的朐县伊庐乡之人,姓钟离,名眜,早年也是个游侠儿,所以家乡归秦之后在家总不能安心,这次听说淮阴韩公的长子要去辽西做郡守,韩公想为他找些家乡人保护照顾,他立刻收拾行李就来了,第一批到,并且顺利得到认可,成为韩信的食客。 只不过韩信先去咸阳得了新官职,才有假回家,至今还没到呢。要是像过去张氏这样讲究的人家,会尊而重之的请他在家先住下,一应供奉齐全,等韩信回来后主宾相见,再为韩信卖命。 现在的韩家呢,林芦都没搬进城,还是住着原来的农家小院,天天在地里转悠,基本上不懂这一套流程。既然韩信没回来,而这位壮士前来投奔,那她就很自然的请钟离眜帮她看着点越来越活泼好动的小儿子了。 啊,这有问题吗?在林芦看来一点问题也没有呀!桃溪里的游侠儿梁高,平时就是这样给她帮忙的嘛。 好在钟离眜也不讲究这个,带孩子带得还挺高兴的,跟张良夸赞:“以前只听闻淮阴韩氏是农学大家,后来隐隐听说小韩郡守擅兵法,也只当是去咸阳学的。没想到兵法才是韩氏家传的学问,阿武也背了许多,又教我背记,说是我以后跟着他阿兄,小韩郡守最爱教人兵法,若是学不好便要生气。我既是要跟随小韩郡守,不如早点学,我少挨几句教训,小韩郡守也能少生点气。” 张豚他们已经到了坡上在查看树木,听到他们说着话过来,在最近处的张豚大声作证,学不好的话韩信真要生气的,还会拿小树枝抽人呢。抽他们就算了,钟离叔这么大的人了,被阿信用小树枝抽了多丢人呐! 韩信丝毫不知道他们在家跟食客面前败坏自己名声,钟离眜是全当成真的了。不过他当然不会退缩,这年头不甘心在家安心种田,出来想作一番事业的人,哪个会是简单的,他本来也读过书,更不怵学习了。 再说虽然如今纸书渐渐代替了竹简,但民间又哪来那么多人专门将竹简抄录下来流传呢。各种经典更是被当作传家的宝物,除儿孙和极少的入门弟子之外,秘不示人。 韩家居然愿意把自己家传的兵书教人,钟离眜现在就是当不成门客,打杂也愿意留下来了,带孩子玩算个啥。 更何况韩家待人有另类的尊重,韩武对一应尊称都嫌麻烦,除了官面来往,平时都让他直接呼名即可,天天钟离叔前钟离叔后的,让他想起自己家小儿子来了,正跟韩武差不多大呢,而他的长子,也正跟韩信岁数相仿。可惜自家孩子没人家聪明,只能自己这个作父亲的多努力,希望能跟随郡守,给孩子们挣下一份家业了。 他们已经到了韩武等人冲过来的山坡,也没看清是谁抢了第一,就见三人散开去看山上种的树了。张良也是才发现,坡上这些树不是杂乱生的,而是一丛丛被人整齐种好的灌木。 这是很常见的桢木,到处都生得有,又不结能裹腹的果子,怎么就被特意种在这山坡上了。张良举目四望,愕然发现目力所及竟然都种满了。 “种桢木有何用?”他不禁发问。 韩武也跑回来了,抹了抹额头叫了起来:“阿父只说找个没用的山坡种一些,怎么我看不相干的人家全都种上了。” 钟离眜嘿然一笑:“我在家时也种了。先是县丞种了,后来大家听说是是淮阴韩公让人种树,生怕落后,都抢着先种上。这两年时间,也都长成了,就看韩公要如何安排了。” 他家的地没几亩好田,坡地多,反正现在种的红薯也够吃饱,多种两亩这种山坡上的烂地也增加不了多少收成,他一听说淮阴韩公让人种桢木,立刻就空了坡地种了几亩。 因为没那么多种子,他自己到处挖了不少现成的回来移栽,没有都成活下来,但反正也没花钱。不是他手脚快,挖都挖不到,没多久大家就都开始种树了。 张良突然想起来下邳的郊外似乎也多了不少这种树,他不怎么在意农事,路过时虽有点奇怪,但下意识当成是野外自长的树了。 “淮阴韩公。”他咀嚼着这个称呼,不由赞叹,“不明所以,不知所为,两年不知其用,民犹从之。韩公之能,良算是知道了。” 钟离眜想了想他话中之意,点头道:“韩公的能耐,我们自然信服。” 是因为学着韩川耕种的人都尝到了甜头,事事观望的谨慎人总落后别人一步,所以就算种了两年的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大家还是相信迟早会有好处。这就是韩川如今在东海郡的信用。钟离眜是东海人,他当然知道。但他与张良目光一碰,心里隐隐明白,这位张先生恐怕不仅是这个意思,他们读书人就是心眼多,他只装着不懂就是了。 韩武等三人虽然玩的时候多,干正事的时间少,但正事还是放在心上的。韩武还拿了个纸张缝起来的小册子,拿炭笔在上面写好的条目上打勾。林芦让他来看看桢木的长势和数量,给了些标准和要求,他查完一项勾一项,全完成了才招呼钟离眜回家。 张良自己有车马,随之一同去了桃溪里。他原本想向宋羊打听韩氏招到什么样的门客跟随韩信去辽西,现在见了这个钟离眜,有武艺又好学,粗豪细心兼而有之,看来不需要他另外向韩川推荐人选了。
第65章 三杰聚首 韩川正在家, 见张良来访,便请入相见。 这时他才觉得自家懒得搬地方的行为好像有点不太合适,这农家小院实在不是待客之处。要不是空屋还算多, 他前几天回来整理出一间待客, 现在怕不是要将这位看着就不凡的先生请到家人平时吃饭的地方坐了。 “毕竟我父子都做了郡守, 家中以后不仅是乡邻来往, 还是要新建宅院才行。”他心里想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请张良落座。 张良面前摆了蜜水,韩川回家自然要带上特产分送, 张良饮了一口,赞道:“养蜂之术早有听闻, 但郡守在桂林县所得蜂蜜之多, 应该远胜往日之法。听闻连蜂蜡都能供应咸阳宫中使用了?” “哈哈,子房见微知著,猜得到养蜂之法有所改进。不过这也是因为百越地处南方,便是冬季也温暖如春,长年花开, 才有这许多出产。” 顺着这个话题, 两人又聊了一阵桂林县的出产, 韩川说得兴起,不知不觉把接下来的设想也说了一些:“再往南有连绵群山实不易行, 但走海路过去, 能直达一处河口平原, 实乃肥沃之地。如今桂林县种稻一年两收, 冬季种下红花草肥田养蜂, 而到了更往南的地方,足可一年三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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