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 他不由叹道:“今年的麦已经种下了,我从桂林县回淮阴,一路看着天时像是不太好,今年的米价又要贵。秦虽大,肥沃宜农之地不过数处,那一方平原听夷人指划,也约有三分之一关中的大小。若是开发出来,一旦遇着天灾,便可运米回来活人——我已经托相熟的商人去齐地买船造船,就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了。” 再开发出来也得很长时间,但总得有个开始,韩川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他始终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是侥幸得到树下翁的传授,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出色的人物,不说别的,就是陆续来到身边的同门们就远远超过他。只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肯出仕,或许都是和树下翁一样的仙人吧,假借身份入世,却不能为官。 那么像他这样的人,这一世能将南方开发出来,纳入国土,教化夷人,就已经很好了。再多的事……他觉得两个儿子都很厉害,将来肯定比他强。 张良在相谈中也听出来了,韩川没什么野心,甚至都没想在郡守的位置上再进一步,或者调任到更好的地方,而是有安心扎根在百越之地一辈子的想法,这让他略略有些失望,不过他没有流露出来,引着韩川又聊起了百越三郡的民生问题。韩川只觉得张良虽不是树下翁弟子,却也见识不凡,便想起一事来。 “我在桂林县还制了些茶,只怕别人吃不惯,子房可能为我尝试一番?” 张良欣然应允,韩川果然取了茶叶,亲自注水,请张良品鉴。张良啜了一小口,入口是苦的,但咽下后又有回甘,难得的是细品之下有一股少见的香气,令他不禁又饮了一口。 半杯品完,他才放下茶盏,回忆了一番,道:“这茶叶我曾经见过。” “哦?”韩川诧异起来,他一直担心别人喝不惯卖不出去,所以只少制了一点,直到得到消息,韩信要去辽西郡之后,桂林县才开始赶制茶砖,准备让韩信打开东胡人的市场,卖给那些东胡野人去。 可张良这种旧贵过去就喝过的话,似乎高端茶也有销路啊? 不过张良听他这么一问,就笑着摇头了。 “过去偶尔从楚国卖过来一些,不是这样饮的,还要加不少配料。这种饮茶之法,良倒是觉得远胜当年所品,但可惜如良之人怕是不多。” 言下之意,别想了,一时卖不出去。 韩川遗憾地叹了口气,算了,就卖给东胡野人吧,打开销路之后,如果陛下不反对,就再卖给匈奴野人换牛马羊回来,也是暴利的生意,不错了。 二人一番交谈,彼此都觉得很满意,张良正要告辞,打算找地方住几天,等韩信回来再拜访一次,就听见外面喧哗起来,韩武在大叫:“阿兄!阿兄!” 人喊马叫中还勉强听得见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叫阿母,夹着几个少年的欢呼声。这可真不像郡守五大夫之家,韩川本来没觉得什么,看见张良就觉得尴尬了,赶紧道:“是伯南回来了,子房且安坐……” 话未说完,韩信已经兴冲冲进来了。幸好林芦告诉他张良来访,他进来时还是守着礼的,先向父亲问安,然后与张良主客见礼,没一头撞到父亲怀里叫人看笑话。 见礼之后,他高兴地告诉张良:“陛下果然令我做了辽西郡守,我已有些想法,回头与先生说。” 张良还未及说话,年轻的老父亲韩川已经按捺不住炫耀儿子的心情,主动将话引到了百越的战事上,让韩信说给客人听。 韩信没意识到父亲的显摆心理,开心地笑道:“我与张先生在路上已经见过,都和先生说过啦!——咦,阿父这里有舆图吗,那我指给先生看一看。” 上回是空口说事,这回有了图,可以说得更清楚了。 张良惊讶地盯着铺在地上的详尽地图,骇然之色不加掩饰:“战前竟已详细到这个地步了吗?又能令夷人为兵,反抄后路?瓯雒国今年不败,明年也是必败的啊。” 韩信一拍手,兴高采烈:“先生才是明白人。旁人都盯着问我用了什么奇策,施了什么妙计。其实那不过是兵少时不得已之策罢了。若是十万大军予我,我何必冒险,自是堂堂之阵碾压而已,瓯雒军最多时也不过五万,哪抵得住我。”他拍了拍地图,“这个,和父亲化夷为夏的本事,才是胜负关键。” 韩川在上首心虚地摸了摸胡子,他没多问,因为儿子自己很详细地跟他讲解过战事。要是没韩信讲解,他也必然是盯着奇策妙计问个不停的人之一……这可千万不能让儿子知道,他得记住了,以后军事上的事,带耳朵就行,少问,免得在儿子面前丢脸。 毕竟孩子大了,要唬不住了。 韩信已经和张良聊上了,他把后来绘制的百越三郡全境地图拿出来,没那么详细,但大致的道路和聚居点都有。两人便围着这张地图,说起应该在哪些地方建城扼守的事。韩川反而成了局外人,听得渐渐无聊了起来——这两人是从军事角度看的,他在桂林县时都是从经济角度琢磨的,两者当然都要考虑,不过军事方面他实在听得没趣啊,只要知道结果就好。 好在晡食时间到了,韩川精神一振,热情留客,张良却之不恭,留下品尝了一顿韩家的饮食,深觉合口。因为林芦已经把许多蔬菜种上了,还有韩川从桂林县带回的笋干、菌干。 一锅杂菌鸡汤,一份凉拌莴苣吃完,张良又要了莴苣的种子和种植之法,韩川只愁难推广,哪有不给的道理,连种植之法都早让人抄了许多份,当即取出来一份就送了他。 张良趁势提出了请求,想与韩信同行,一起去往辽西郡。 “良本韩人,无意仕秦,又不甘所学荒废,故想随王孙远行,望能一展所学而已。” 韩川跟他聊了这许久,心里原是有猜测的。他寄信回来,淮阴县中就开始为韩信招收有本事的食客。他原来以为张良也是闻讯而来想投入韩信门下的士人,不想张子房或许是旧日身份高贵,又或是先前就与他为友,所以不愿意屈就,宁可自行承担食宿路费,以同行为名为韩信出谋划策——呃,好像吃亏的是张子房,又不是他们,韩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啊。 韩信倒是很高兴,这位张先生看着是个弱质文士,但人家可是个懂兵法的,终于他不用对着张豚等人说干口水气得发晕了。至于门客不门客的,有什么打紧。 如今,他门下已经有“同门”两人,又有梁高和新投奔的钟离眜二人。陈赤已经因军功得爵,摆脱了隶臣身份,也使母亲得了自由。家中也要人照顾,陈赤仍留在淮阴,不随他去往辽西郡。钟离眜长子已经成年,就没有搬过来,只将韩家给的安家费用送了回去。 现在张良要随他同行,虽非门客,但也提出将家人迁到淮阴。韩川一口允诺下来,帮着找县令疏通关系,让张氏落户。 他只当张良要远去辽西,不放心家人。哪知道张良是琢磨着,如果嬴政死得早,天下八成会乱,淮阴这个地方比较偏,比下邳安全,项氏一旦起兵必然要从这里经过,既然现在有韩氏依靠,让家小过来自然比在下邳让他放心。 他随韩信去,是觉得韩川没有野心,韩信却还小,可以试着加以影响。且韩信知兵,起兵成功的可能性远胜韩川——而且百越之地起兵有什么用,当然不如在辽西起兵了。 张良原本猜测韩氏是当年在楚国作质子未能归国的公子虮虱之后,那时心情激动,是想这父子二人一有安民之能,一有用兵之能,或可复韩国社稷。一旦天下有变,能说动他们起兵,那不就是现成的韩王与大将军吗? 现在探出韩川毫无野心,是按下了这份激动了,但他反秦之心不死,凡是可能的势力都会接触。会稽的项氏早已联络上,更与项伯有故。现在这淮阴韩氏,不管成不成,他总是要攀一攀交情的。 鱼都捞到池塘了,尚算贤明但无甚本事的横阳君,又怎及得上这一家父子二人呢,他是万万不会放过的。 --- 韩信在家歇了几天,把小伙伴们考得鸡飞狗跳,到他走的时候,连离情别意都少了许多。 张良回下邳去搬家,韩信和他约定在沛县见面。时间还富裕,他打算去探望一下刘邦,把父亲的信带过去,桂林县的特产也捎过去。若是赶不上,张良就直接自己往辽西去。 石兴也和他一起走,前两年石兴就想去桂林县投奔韩川了,但石通对那地方畏惧得很,怕幼子死在那儿,怎么也不松口。现在石兴要跟韩信去辽西郡,虽然也是传说中的苦寒之地,但毕竟归属燕国多年,不比那南蛮子的瘴气丛林,总归让人放心一些。加上石兴的儿子也出生了,有后了,老头子总算松了口,让他去了。 让韩信意外的是,还没到沛县,张良就和他在路上会合了。张良竟然没有亲自送家人到淮阴,只托了朋友照顾相送,他回去一来是打点当地官吏,二来是亲自对家人说明白原由,免得家中不安。至于其他琐事,他全然不操心。 对此,韩信和张豚是同样的反应,两个人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脸的羡慕加好奇:“张先生的朋友就是那种游侠吧!” 哪种游侠呢?梁高也是游侠,庄婴也是游侠,但这两人他们都熟悉,并不觉得跟邻里有什么不一样。韩信心中的游侠儿是书上记载的那些奇人,张豚心中的游侠儿是韩信给他讲过的那些书上的奇人。 总之就是那种,可以付生死,托妻儿,一诺千金头颅掷地的异行之辈呀。 张良失笑,有一种把两个少年脑袋一起揉一揉的想法。 “哪里有这样夸张,不过是托人将家小护送到淮阴安置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其实他所托之人就是那样轻生死重然诺的游侠之辈,只不能同他们说而已。 有张良同行,韩信路上就不无聊了,常与张良闲谈兵法,还抓着张豚旁听,不时考他几句。张豚虽说这两年用功了,可没天赋就是没天赋,从来没打过仗的少年人,总被他问得目瞪口呆。 张良游历的地方多,这几年读兵书也有了心得,说到史上某场战事,往往摆出地形,与韩信一起推演。当初王贲还在的时候,韩信也在王贲那里补上过这课,但王贲毕竟重臣,有时间的时候不多,现在他可过瘾了,白天与张良在车里论战,晚上睡不着还爬起来自己琢磨。也亏得身体好,天天精神奕奕的不知道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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