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婢女梳着双髻, 肤色黑黄, 一路低着头,姿态恭谦, 乍一眼望去,与寻常侍女无异。 直至到了霞光阁里, 婢女在端妃面前, 定定抬眸,那双清灵妩媚的眼眸叫端妃一愣。 端妃吩咐宫里嬷嬷将宫婢屏退, 上下看姜玥的侍女打扮:“本宫还道嘉宁身边的婢女何时换了人,怎么是昭明?”她心中一凝。 嘉宁细声解释:“母妃,玥姐姐说是关乎六皇兄的要紧事情, 必须私下同您商议,我就想了个法子将玥姐姐带进来了,您不会怪我吧?” “先别急着认错,”端妃转向姜玥, 正色道:“昭明把事情说清楚。” 前阵子她才同陛下商量好,在秋猎篝火宴上逼启行一把,没想到真让高启行好起来了。然而好起来后, 启行往后的路似乎变得更艰难了。 “我冒昧来见娘娘,是因为近几日朝会将有大臣重提让六殿下去封地就藩之事, 娘娘若想把六殿下留在京中,需要早做准备。” “陛下不喜后宫干政,我一个妃子,手伸得到那么长去管前朝?” “端妃娘娘按我说的做,或可拖上一拖。” “姑且不管你所说的是什么法子,你乔装来与我说这件事,目的何在?” 端妃常年养尊处优惯,丹凤眼冷冷直视时,有一股睥睨的气势。 嘉宁自幼丧母,接到端妃的宫里抚育,少时偶有顽劣,最怕便是这种眼神,她看了看姜玥。 姜玥坦然对视:“我与端妃娘娘透露此事,有私心,但不会损害六殿下一分一毫。” 两人从霞光阁离去,暮色初现。 行道上恰逢东宫马车驶入。姜玥把头埋得更低,她的眉目与肤色都用胭脂水粉掩饰过,若非端妃熟悉她,也无法轻易辨认出来。 姜玥背过身去,扶嘉宁公主上马车。 坐在车舆上的侍卫在扬鞭时慢了一拍,擦身而过之际,偏头朝她的背影看了一眼。 翌日朝会,蔡东辰被弹劾在推行新税制时,任人唯亲,新税使收受了地方县级官吏的贿赂。 第二日,礼部着御史台上奏疏,重提高启行年已及冠,仍不就藩之事有违旧制,应和者众。 第三日,钟止善联合尚书台官员上奏《新税十害》,痛陈新税法推行以来各地的乱象。 最近的朝会就像一杆怎么都不平衡的秤。 高澹把这头加码压下去,那头就翘起来,御书房案头堆满了新税法拥护者与反对者的奏疏。 “钟止善这老滑头,就是让朕二选一,要么启行去封地,要么新税法废止。”高澹翻了最新呈上来的一份,冷笑着丢回案上。 李德海默不作声地研着墨,陛下心情不好时,最忌胡乱接话,不经意瞧见御书房门外,自己的小徒弟正探头探脑,那表情是有话想说。 李德海瞥一眼,高澹又抽出另一份奏疏批阅起来,朱砂笔的痕迹仿佛力透纸背。 他轻手轻脚走出去,一敲小徒弟脑壳:“做什么这时候来?陛下正恼着呢!” 小徒弟捂住额头,附在他耳边说话。 片刻后,李德海回到高澹身边,瞅准了高澹批阅完,眉头稍微舒展的时机,细声细气禀告:“端妃娘娘病了,病得很急,要去看看吗?” 高澹的动作顿了一瞬,看着他挑起了眉头。 当日,后宫里就起了传闻。 端妃突患恶疾,一夜之间病倒,太医署接连来了两位太医都束手无策,一直靠参汤吊气。 大暐朝重孝,消息一早传到高启行王府时,他与正妃赶去皇宫侍疾,深夜才独自归府。 第二日朝会上,高启行当着群臣面上奏:“母妃病情险峻,加之新税法推行正值关键之时,儿臣请再留在京畿,短则半载多则一年,待一切尘埃落定,定然遵循旧制,往封地就藩。” “众爱卿以为如何?”高澹淡淡地问,眼神投向了文官队列前的钟止善。 一年半载,新税法未到根深蒂固的地步,而高启行积累起来的优势,会随着他就藩而削弱。 钟止善恭敬颔首:“臣以为,六殿下重孝,也重诺,不会忘记今日在殿上所说过的话。” 民间不知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普通人家只觉征税比从前轻了。河南道宋州定和县的柳家里,柳小渔捧着一卷《白鹭洲》看得入迷。 是她用一个铜板向隔壁陈姑娘借来的话本。 《白鹭洲》是神话故事,开端是白鹭仙子在人间的水边照影,恰被东海龙宫下凡施雨的龙王长子看中,借口宝器被盗,问天庭借了捆仙锁,将白鹭仙子囚于龙宫。 与寻常话本子缠绵悱恻的情情爱爱不同,《白鹭洲》浓墨重彩地描写白鹭仙子一次次企图逃脱又被抓回的经过,结局在最后一次逃脱之时,她被栽赃偷盗宝器的罪名依然没有洗脱。 柳小渔看得屏住了呼吸,连她娘王兰出屋都没有注意,被赏了一记呼在后脑勺的巴掌。 “娘!别打脑袋,要打坏的!” “就你这天天知道看话本子的脑袋……打坏说不准歪打正着。”王兰嗔她一句,挎了个篮子要出门,袖子给柳小渔扯住了。 柳小渔一掀开篮子上盖的墨蓝色麻布,露出底下透着油迹的烧鸡纸包、频婆果、香烛,还有三串整整齐齐的铜钱,大呼一声:“娘!你又去拜那什么大胜教啊?哪一路神仙要这么天天供奉啊,今年省下的税钱快全变香火钱了。” “去去去!小孩子不懂事别乱说。”王兰将她推远些,双手合十向着虚空祷告:“上仙莫怪上仙莫怪,我闺女脑瓜子糊涂乱说的。” 说罢留下气鼓鼓的柳小渔出了门。 柳小渔没心情看话本子,《白鹭洲》抛到了窗台上,阵阵风吹过,书页哗啦啦乱翻,恰好停在白鹭仙子引火烧牢笼的这一章。 相距千里的繁华皇都里,平康坊的戏台也在演这一幕,惹得底下看客的赏钱雪花飞洒而来。 近一个月里,《白鹭洲》在梨园戏台演,在秦楼楚馆、酒肆茶坊的歌姬口中唱,在街头巷尾三两结伴的孩童嘴里,变成朗朗上口的童谣。 随着故事流传而起的,还有一种猜测。 白鹭洲不是仙界故事是纪实故事,撰写人就是在写自己被只手遮天的皇城权贵囚禁的经历。 话本子里的种种巧合,矛头直指东宫。 更有人声称,曾经夜半望见芙清宫一角的上空透出异常火光,正应了火烧牢笼的描述。 真真假假的风月秘辛,就像往干草堆溅落的零星火点,无需风势,无需灯油,便可噼里啪啦连头带尾地烧了个遍。 从当今太子为一己私欲囚禁良家女子,到太子无恶不作嗜杀成性,衍生出五花八门的传闻。 高启泰本是不理会这等民间俗物的。 是太傅钟止善家的小娘子,他内定的太子妃钟彗心在近日宫宴上,假装不经意地问:“太子哥哥,最近天干物燥,城内走水的铜锣隔三差五就响一次,我听闻你的别宫也曾经起过火?” 芙清宫那场大火,连他的幕僚都不敢提起。 高启泰面目倏然之间露出了阴鸷狠厉之色,待钟彗心再凝眸去看时,已恢复平静:“不过是蠢笨宫人不小心打翻了烛台,早扑灭了。” 钟慧心面色霎时一变,明丽娇俏的脸白了白。高启泰靠近一步,作势要虚扶:“慧心妹妹不舒服?脸色这般难看?” 钟慧心猛地后退,强自镇定,嘴角牵出了一抹笑,“许是酒吃多了,我先去暖阁里缓缓。” 钟慧心明显不对劲,但最近高启泰身边人和事变得太多了,他只淡声吩咐幕僚找人去留意,薛珩过了几日,把那本《白鹭洲》摆在他案头,“民间话本乱写,钟小娘子受了点影响。” “哈,她蠢不蠢?” 彼时高启泰正忙于揪改税党的漏洞,待想起来再去翻看时,又过去了好几日。他静静地看着话本字里行间的描述,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觉得自己是那个面目可憎、残暴肆虐的龙王长子。 高启泰把薛珩唤来,翻了一半的话本子“啪”地丢到他脚下,“孤不想再看到这种空穴来风的东西来碍眼,想办法销毁掉。” 薛珩面有难色:“这……” 高启泰不耐:“寻个由头,卖得最多的几家书坊书肆查封,其他人就懂了,很难办到?” 要查封的可能不止书坊……薛珩尽量委婉地告知他现状:“殿下,眼下即便是三岁孩童,都会传唱白鹭洲的故事,就算把这些人的嘴堵上,如此大的动作必然招来六皇子党的注意,反而被他们捏住了把柄,实在是得不偿失。” “那就任由这些人众口铄金地诋毁孤?” “其实也都是私下里的揣测……朗朗乾坤,就算是有官身的人家也不敢随意议论……” 薛珩正劝着,额角一痛,连带着有酒气,是高启泰抄起一只黑釉高足杯朝他掷来。 “东宫什么形势,你不知道吗?!”高启泰厉声道,胸口起伏不定,要是放在一年前高启行还构不成威胁的时候,他何须在意这些。 薛珩沉默了,盯着那只滚落地面的酒杯,连额角渗漏下来的酒液都懒得去擦。 “把沈徵喊来,孤要查出写《白鹭洲》的人,此事必然与六弟党羽脱不了关系。” 他自从发现沈徵有所隐瞒后,就起了戒备,然而近日御史台催促高启行就藩的折子里,就有沈徵亲笔所写的两道。 薛珩一滞,觉得自己应该再劝,又忽然觉得什么都不想说,他拱手退行,“是”。
第64章 背刺 沈徵被约见到芙清宫时, 已是夜深。 高启泰身上带着浓重酒气,自偏殿大火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芙清宫,偏殿修缮一新, 里头空得可怕, 从前伺候的宫人均被遣散。 沈徵指头微动,翻阅着高启泰给的《白鹭洲》, 上面的一字一句他都很熟悉, 甚至有不少段落,是他亲自提笔润色。 “如何?” “要找出背后含沙射影之人并不难, 但要是最后查出来,与六殿下无关呢?” “即便不是六弟的手笔, 六弟党羽就没有在推波助澜?哪怕他们真的清清白白, 凭什么孤要遭受这些流言蜚语,他们就能独善其身?” 沈徵不语, 高启泰冷笑着挑明了:“脏水要泼,就该有来有往地泼,大家一起承担。” “臣明白了, 殿下给臣人手与时间。” “你要多久?” 沈徵垂眸,推算了一下,“十日。” 高启泰转着酒杯:“就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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