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事。” “说。” “朝中六皇子党众多,若按惯例办案, 容易被六皇子耳目发现,不若将幕后之人找出来当面对质,好让陛下与群臣看清。” “那就这么办……等等。” “殿下还有吩咐?” “沈道麟, 我知道十日后罗挲皇子离京,你别以为没有他, 孤就没有拿捏你的手段。” “臣自然不敢拿乌纱帽犯险。” 十日后,罗挲皇子与鄂仑国使团离京。 沈徵弹劾高启行党羽借《白鹭洲》话本一事含沙射影,诋毁东宫与皇家名誉的奏疏,也递给高启泰查阅,条理清晰,字句锵然。 高启泰满意了,又饮了一壶酒,将奏疏抛回给沈徵,想到随新税推进而名声大涨的高启行,愈发等不及将他的面目撕破,叫父皇亲眼看看。 翌日朝会,沈徵在群臣议事完毕后出列。 “陛下,民间近来广为流传名为《白鹭洲》的话本,撰写人自称无名氏,但似乎别有用心,将矛头直指东宫。事关储君与皇家声誉,臣不敢轻视,已查出幕后之人,将事情原委写于奏疏,望陛下明鉴。” 李德海接过他手中奏疏,摆到高澹面前。 高澹点着奏疏外封,默然不语,他昨夜犯过一次头疾,今日是强打精神来的朝会。 《白鹭洲》一事,他早知晓。 新税法初见成效,国库增收不少,如何平稳推进新税,把银钱用到救灾、明年春耕与军备,才是他眼下最关注的事情。 民间上不了台面的流言蜚语,东宫没有能力摆平,还闹到朝会上来,实在不像话。 “不过是空穴来风之言。”高澹不置可否,可紧接着高启泰拱手请求,“儿臣清者自清,正想与这位幕后之人当面对质,一问究竟。” 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也罢。 “那就传上来。”高澹随手翻开沈徵的奏疏,扫过头两句,继而一目十行粗略读完,眼神顿时变得凌厉,看着沈徵的眼神带着责备。 沈徵颀长身影立在殿中,敛着眉目静候。 呵,好一派温顺恭敬的模样。 他怎不知沈道麟生了一根反骨。 高澹将奏疏放下来,有那么一瞬后悔自己答应得太快,但君无戏言,撰写《白鹭洲》的人已到殿中。来人裹着宽松的深灰蓝色披风与兜帽,连下颔都被面纱遮得严严实实。 高启泰昨日宿醉,在朝会上等待许久,只为与沈徵安排好的人当面对质,高澹瞥了他一眼。 有什么不对,他迟缓的头脑想了想。 高澹不是第一次这么看他,他自被册立太子,跟从肱骨重臣学习,稍有不如父皇意,他就会这种眼神看他,像谴责,像失望。 即便他做得比同辈皇子都好,对父皇来说,总是远远不够,“你是要肩负国之重担的人。” 但这种眼神,怎么会是在这种时候? 高启泰心头突兀,又兀自定神,直到看见那深灰蓝色的身影跪下去,伸出一双手,将兜帽与面纱慢慢摘下,以额触地,恭恭敬敬地跪下去。 那双手小巧,柔嫩,经常沾满了颜彩。 那声线清甜,悦耳,他听过无数次。 帽兜之下的那张脸,本该随芙清宫大火化成触目惊心的焦烂红黑腐肉,而不是完好无损出现在这里,面向他的父皇与众臣陈情: “民女江汀鹭拜见陛下。” “民女是江南东道秣陵人士,亦是数年前,白鹤堂江家私藏禁书案的罪人之女,过去三年,被太子以一己之私,囚于芙清宫的地宫及偏殿,借芙清宫起火逃出,之后写了《白鹭洲》。” 坊间捕风捉影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朝臣队列响了细碎的议论声,骚动不断,在李德海清咳了一声后,又肃静下来。 钟止善闻言要出列,被高澹抬手按住。 “你这是承认用《白鹭洲》含沙射影了?” “民女撰写《白鹭洲》,不为含沙射影,是想为江家伸冤。民女双亲藏有前朝旧书,理应受罚,但私藏甲胄是荣王勾结太子的栽赃陷害。” 江汀鹭提了一口气,尽量使声音清晰沉稳:“当年参与江家案件的地方官吏,包括现已调任东宫左中允的徐潼和司经局洗马胡伦达,以及押送江家女眷流放的差吏,都是人证,自罪书上已签字画押,交由沈大人保管。” “太子为私欲枉顾律法,草菅人命,使民女母亲病逝于流放路途,父兄斩首于菜市,至今皆因谋逆罪名,无碑无墓,无香火供奉。”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民女敢问陛下与诸位大人,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储君藐法欺旨,恣意横行,难道可跳出大暐法理之外?” 长长的一席话说完,殿内寂无人声。 江汀鹭双目微红,不躲不闪地对上高澹严厉的目光,单薄伶俜的身子跪得笔直。 高启泰慢慢走到江汀鹭面前,犹在梦中。 自发现江汀鹭还活着后,她说的每一段话都像流水一样,从他耳中淌过,纷乱浓重的情绪不断翻涌,一浪接一浪地激荡,不断往他胸口撞。 他手指不受控制地收拢,抓握了虚空。 震骇或是暴怒,惊疑中微茫的喜悦,不解的委屈与气愤,他无法在霎时间消化那么多情绪,甚至无法分辨,一股冲动迫使他的双手找到释放的落点——江汀鹭脆弱纤细的颈脖。 “江汀鹭,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高启泰怒吼,死死掐住她的咽喉,感受掌下温热的属于活人的皮肤,她还活着,这不是梦。 她在众目睽睽下背叛背刺他,这也不是梦。 有人在他耳边沉声喝:“殿下放开!” 自幼被严词规训的记忆苏醒,高启泰骤然回神,发现自己当众失态,面色难看地站起,扫视一圈满殿中的人。 群臣骇然大惊,蔡东辰幸灾乐祸,钟止善面沉如水,父皇……父皇呢? 高启泰惊慌失措地去寻高澹,高澹静静与他对视,手摩挲着龙椅雕饰,喜怒不辩。 “父皇,父皇别听这个妖妇胡言乱语!儿臣没有做过那些事,是她,还有沈道麟,他们都被六弟收买了,要诬陷儿臣!沈道麟一开始还向儿臣说过要效忠东宫的,薛珩、薛珩可以作证!” 相比之下,高启行的态度显得温和冷静:“皇兄误会,我今日才第一次见这位江姑娘。” 钟止善撩袍,朝着高澹长跪下:“太子自幼受老臣教导,向来修德砺能,笃学敦行。若有过错,臣一同担责,且不会替太子辩解半句。” 他话毕,转向江汀鹭,疾言厉色:“敢问江姑娘,除却你提的三人供词,可有物证?你可知无实证的攀咬诬陷,按我朝律例要脊杖二十?” 钟止善为官多年,虽不苟言笑,但鲜少架起这样一身官威恫吓,连百官之中都有惊讶得变了脸色,遑论江汀鹭这样年纪轻轻的姑娘家。 江汀鹭一愣,看着钟止善不怒自威的模样,忽而安静下来,没有再答话。 有人站到了她身侧:“就算偏殿被烧,芙清宫无人作证,过去三年一千多日,江姑娘被囚禁芙清宫,并非水过无痕,太傅不妨与之对质。” 沈徵一顿,继而再朝高澹长揖:“至于江家私藏禁书案的曲折,还有待陛下与众官明辨。” 他从袖中抽出三人供词,李德海接过,给了高澹,高澹每看一份,脸色就淡一分。 钟止善回忆方才被提及的几人,据理力争:“江家一案,当年经三司会审,人证物证俱全。且不说供词是否可信,若今日只凭供词逆转谋逆重案的是非曲直,三司会审岂不是成了笑话?” “你来伸冤,只有人证,没有物证?” 钟止善再度质问,手拢在袖中握紧,思绪飞快转过,江家一案过去数年,若江汀鹭所言非虚,物证至多不过是太子与荣王来往的书信,□□王前阵子就因为勾结崔冲私开铁矿获罪。 陛下顾念亲情且看在数量不多,将荣王贬为偏远之地的小小郡王,若双方还留有证据,早被荣王拿此事来要挟东宫相助了。 “江氏——物、证、何、在!” 钟止善断定江汀鹭没有,沈徵也没有。 高启泰眸中燃起希望:“父皇,此女与沈徵妄图颠倒是非黑白,替逆党平反,居心叵测!” 江汀鹭扶着自己的颈脖,上面还留着高启泰掐他时的压迫,她用力地抓了一下,“我有。” 因为压迫感而变得细声的话语被忽略。 她深吸一口气高声:“陛下!我有物证!” 高启泰目光射向她,江汀鹭并不看她,向高澹请求:“物证不在民女或沈大人手里,而在别处,民女恳请陛下派人去找,不要东宫的人。” 钟止善还未找出借口阻止,高澹已将证词放下,唤来了吴曜。江汀鹭以保密为由,要来纸笔,写完后折起来给吴曜,吴曜随即离开大殿。 荣王自己都没有证据,高启泰更不会蠢得留下来。 钟止善猜疑的目光投向了高启泰,随即一凝,他发现高启泰额头在冒冷汗。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关乎皇家声誉。” “钟尚书,少粉饰太平,适才冠冕堂皇说要一同担责的话,转眼就忘了?” 蔡东辰袖手,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东宫那位赶紧腾地方给他门生。 唇枪舌剑又起。 高澹将沈徵奏疏合上,敲着案台:“大理寺御史台和牵涉关键人都留下,其余人先退下。” 吴曜去了多久,众人就在殿内僵持了多久。 吴曜返回时,守卫一前一后抬着个木箱进来,大得可以容人,高启泰的脸霎时变色。 吴曜上前一步:“禀告陛下,此物就是依据江姑娘所写之处,在芙清宫地宫搜出的物件。” 李德海把那纸条也拿过来,给高澹看了看。 “木箱打开。” “臣遵命。” 吴曜的手掀开了沉重的箱盖,一具只有轻微磨损的精铁甲胄,展露在众人视线里,从头盔到甲身甲裙和护膝筒靴,齐整完好,新亮泛光。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钟止善敛去眼中情绪:“陛下,太子殿下英勇尚武,之前我朝对战突厥,就频频请兵领战。虽身无军职,但有一腔报国热血,在地宫收藏甲胄,至多算无伤大雅的爱好。” “钟尚书此言差矣,”薛怀璧眯眼抚须,“大暐有律例,只要不是兵部军器司登记造册的甲胄,都算私藏,即便一具也明令禁止。” 惯了会歪解走向。 高澹看向江汀鹭:“你为何说这是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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