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汀鹭自方才喊出我有物证,就忘记了尊卑之分的称谓,全神贯注地陈述事实:“太子殿下初把我囚于地宫时,一直把此物放箱子里,锁在地宫另一个房间,不许我去看。地宫生活枯燥,有一日我设法进去,看到了它。” “它与升州官员在我家搜出的甲胄,一模一样,我想忘也忘不掉。陛下派人将我家那件甲胄证物比对,便可知它们同出一源,太子与荣王的联系并非空穴来风。”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刑部负责勘验物证的官员,早在木箱打开时就惊讶于两具甲胄的相似,没忍住目露赞同。 高启泰脸色一点一点倾颓下去。 只要比对,确凿无疑。 钟止善作了最后的挽救:“荣王心思不纯,勾结崔冲,暗中储备军械,三年前殿下还年少,或许是受了荣王的挑唆与欺瞒。” “对、对,就是这样,父皇!” 高启泰膝行至高澹面前,仓促解释:“荣王得知儿臣前往民间巡查时,曾邀此女出行,故而自作主张将此女送往我宫里,甲胄也是他赠礼,儿臣对其中曲折,全然不知。” 江汀鹭的声线冷得仿佛浸过水,像一把刀扎在高启泰心头:“殿下,别叫我看不起你。” 他身形一滞,良久后还是道:“父皇……” “够了!”高澹骤然拍案,初愈的咳疾隐隐有再复发的征兆,气息不顺起来。他看着高启泰,这哪里还有一点主掌东宫的模样。 “你不知荣王谋划,江家案闹得沸沸扬扬也不知?私藏流放犯人,扰乱刑罚是什么罪,你也不知?你最好是不知,最好是真的不知。” 高澹忍不住发怒,怒意中夹着浓重失望。 一国储君为这点上不得台面的风月秘事,与亲王勾结,用私造的甲胄与谋逆案件来恣意操控人命,是德行有亏。 权柄在手,而御下不严,叫自己幕僚被人抓住把柄翻供,叫男女之事闹上朝堂,宫闱秘事变为百官谈资,是能力不足。 无论哪样,都不是一国之君应该有的样子。 “御史台与大理寺重审江家案件,太子禁足东宫思过,吴曜着人看管,案件未定不得擅出。至于原先手里的政务……” 高澹见高启泰闭眼,仿佛绝望,到底是没有转交给高启行,沉吟着选了个中立的大臣代理。 这日的朝会,分外漫长。 姜玥坐在马车里,马车停在皇城小角门。 她看到早先一批散朝的官员陆陆续续出来,但没有沈徵,定然是陛下留下他们继续询问。 晌午过后,又快挨着日暮。 小家门才再有十来个官吏出,沈徵最后出,身旁没有江汀鹭。姜玥急得快跳下车冲过去,又怕坏事,按捺着等到沈徵躬身钻进来。 “怎么这么晚?阿妹呢?她怎么没有同你一起出来?”姜玥才一把抓住他的手追问,红唇上已有干裂,一看就是从清晨枯坐到眼下。 “别着急,事情还算顺利。” 沈徵在她掌心捏了捏,裹着她手渡去暖意,“太子被禁足东宫,手上权柄被夺,陛下重视此案,阿妹是关键人证,御史台与大理寺从今夜就开始查,她需要留下,我等会再回去看着她。” 姜玥松一口气,悬着一日的心安下,她无时无刻都在想,哪里会出问题。 徐潼、胡伦达还有看押流放犯人的胥吏,徐家一族私用官钱放民间高利印子钱,胡伦达身上背着人命官司,她着人追查的时候,哪个身上都不干净,定然愿意为了自保而供出荣王。 “我真想当面看看高启泰的神色。” 姜玥还觉不解恨,但为了在事情有变时,给阿妹力所能及的保护,她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沈徵笑笑,摸到马车里一个水囊,给她喂了一口水,隐去眉眼间的忧色。 两人在马车里静静地依偎了一会,暖融融的体温相贴,驱散秋末的寒意。 “好了,该回去了,出来是为当面与你说,免得你太过担心。你回府,等我与阿妹回来。” “好。”
第65章 眷恋 江家谋逆案重审, 耗费了将近一个月。 御史台与大理寺将审讯的结果写在奏疏上,共同呈递给高澹。 三日之后,皇都各地张贴新的告示,纸上蝇头小字写得密密麻麻, 叫人一眼看去头晕眼花。 “这写的是啥呀?” “让一让, 让一让,我看看。” “江南东道秣陵白鹤堂一案重审公告……嚯, 牵涉官员这么多?怎么还有个亲王?” “作孽哟, 好好的一家就这么弄散了。” …… 布告栏前人群拥挤,议论纷纭。 江汀鹭与姜玥即便事先从沈徵那里知道了处理结果, 也还是想来看看。 街上冷风呼啸,吹得人耳面麻木, 百姓看过最初那阵热闹, 各自散了。 两人慢慢走过去,将公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对视一眼,眼眶都在发热。 除却东宫那两个幕僚与押送的胥吏,还审出当年刑部篡改供词参与运作的两个官吏, 几人均被革职,或刑或徒,本被贬的荣王更因此案,被高澹剥夺了仅剩不多的封地与后代承爵的资格。 直到公告这日, 太子依旧被禁足。 高启泰坐困东宫,不能饮酒作乐,不得莺歌燕舞, 高澹还不许郑皇后与其他人来探望他。 他从一开始的木然绝望,到渐渐滋生出不忿和怨恨, 恨江汀鹭,恨沈徵,甚至恨钟止善。 沉寂许久的东宫忽而响起内侍官尖细的嗓音,夹杂着一群脚步声:“皇后娘娘到。” 是母后,母后来看他了。 高启泰收起脸上怨毒的表情,大步迎上去,“母后,我是不是能够出宫……” “啪”一声脆响,殿内霎时静下去,郑皇后怒气未消,一挥宽阔的衣袖,恨不得没瞧见这幕的扈从齐刷刷地垂下脑袋,缓步退开去。 高启泰愣在原地,脸颊的痛比不上心头的茫然错愕,“母后……” “本宫生不出有如斯能耐的皇儿,”郑皇后冷声质问:“为了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糊不糊涂!钟窈闹着要与你退婚你知道吗?” 钟窈是钟太傅家小娘子的闺名,以后将钟家与东宫利益绑在一起的人。 高启泰不敢置信:“太傅答应了?” “太傅忙着与蔡东辰斗法,”郑皇后看他一眼,“暂且没消息,心里定然是生了嫌隙。” “都怪他们……都怪他们,江汀鹭这个贱人,还有沈徵。我这就去找他们算账!” “回来!谁说你解除禁足了!我能来看你是特意向你父皇求来的。” “父皇还要关着我多久?我快疯了!” “多事之秋,你这性子也该好好磨一磨。”郑皇后朝外唤人,“本宫把薛珩带来了,他会告诉你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你自己好生反省。” “母后,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的账,自有本宫帮你算,你眼下的要务是规规矩矩度过这段日子,等你父皇气消。” 郑皇后睨了高启泰一眼,替他整理了衣襟的扣饰,转身拖着长长的华丽裙摆,走出了大殿。 薛珩面色平静,有条不紊地向高启泰禀告:“陛下授意,江家案件的判罚公告里,荣王承担大部分过失,案件的性质改为普通私藏禁书。” 然后,民间的流言蜚语,随着江家一案公告发出,酝酿出更多接近真相的猜想。 东宫泥沙俱下的另一面,是蔡东辰与高启行随着新税法推行到各地巡查,名望与呼声愈高。 薛珩没有隐瞒这部分,说到最后,瞟见了高启泰指节攥得泛白,很熟练地侧向退了一步: “但蔡东辰得罪的财阀地主与宗亲也不少,他最近公差在回皇都的路上,遇到一次投毒一次暗杀,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反倒是六殿下为了保护他,前些日子伤着了手臂。” 薛珩本意是宽慰高启泰,叫他知道新税党也没那么好过,高启泰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面色古怪地笑了笑:“六弟武艺不错,伤了哪只手?” 薛珩回忆:“右手。” 右手,是高启行的惯用手。 母后说了会替他算账,他就暂且放过沈徵,但高启行,他怎么能够放任这个好弟弟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踩着东宫上位。 高启泰笑得狠厉:“替我把越衡喊进来。” 皇都一日冷似一日,接连着乌云蔽日。 姜府前院搭起了暖帐,满是欢声笑语,众人围拢在一起包饺子,荸荠猪肉白菜馅儿。 姜玥亲自洗净十枚铜钱,裹进饺子馅里。 “虽然不是过年,也当个小彩头,吃到的人都有赏钱。” 前院里的丫鬟小厮们一阵欢呼。 江汀鹭眨眨眼,看见姜玥趁众人不注意,在两颗裹了铜钱的饺子皮上悄悄做记号。 饺子煮得白白胖胖,在沸水中翻滚浮动,再用竹筛捞起来,放入一早备好的高汤里。 姜玥不许他们动,与银杏两人前前后后端出分好的汤饺。江汀鹭翻了翻她的碗,果然有一颗做了记号的饺子,率先一口咬了下去。 “哎呀,硌得慌。” “郡主,小的也吃到了。” “郡主郡主,我也有!” 一、二、三……七、八、九,满府的人吃得扶住肚子,但是只吃出来九枚铜钱。 “还有一枚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把目光投向吃得慢条斯理的姜玥。姜玥戳开她碗里最后一颗饺子,“我的也没有呀。” 银杏想起来:“郡主说怕晚上饿,留了一碗在厨房温着当夜宵,肯定在那里面。” 魏如师与前院大厨房的厨娘纳闷,后者口直心快说了出来:“郡主从前不爱吃夜宵呀。” “我爱吃,是我嘴馋让阿姐留的。” 江汀鹭笑着给姜玥打掩护,趁丫鬟们收拾碗筷的时候,手肘努努姜玥,“温久了就坨了。” 姜玥笑了笑,转头往前院的墙边看。 安然独立的小绣楼里,方才煮饺子时还暗淡的檐角小灯,此刻亮起了柔和莹润的暖光。 沈徵把江家内情曝光的第二日,就将一院子丫鬟仆役,包括暖玉,各自遣散了。 既已经明目张胆地背叛东宫,自然不需要再留着高启泰的眼线,而绣楼点灯的习惯还没变。 姜玥拎起一直温着的汤饺放入食盒,独自从姜府后门拐出,去到沈宅侧门,拍门几声。 来开门的是沈徵,他身上穿得单薄,束起的墨发细看带着潮意,来拉她的手暖烘烘的,透着一种沐浴后特有的洁净干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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