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丧嫁娶、祭典仪式这些大场合,你不能比主子站得高吧,所以很多时候会跪在地上,侍奉主子。 还有伺候主子睡觉的,你脚下再轻,总是会有声音,把主子吵醒了怎么办?所以守夜的太监,给主子端茶递水、盖棉被、挥小扇,全都是膝行。 因此很多太监,到了穿纱都热的大夏天,下半身还是穿得很厚,膝盖小腿常年要磕在地上,有时甚至是凹凸不平的石子上,不穿厚根本受不住。 冬天还好点,夏天就是痱子加淤青,一层叠一层。 人心都是肉长的,小太监掏心掏肺对蓝芷,蓝芷早就不把他当成一个伺候人的奴才了,怎么忍心见他辛苦一天,晚上还这样伺候她。 半夜,张荦跪在她床边,伺候她喝水。蓝芷逮到机会,就想让他回自己屋内好好休息,张荦不肯。 蓝芷又劝他不要总跪着,别的主子她管不着,在她院儿里,没这规矩。 张荦却笑着说:“跟别的主子,那是礼节,跟娘娘,是奴才心甘情愿的。” 蓝芷前段时间咳嗽,夜里总没个整觉,好不容易最近好了点,张荦怕自己半夜惊扰了她,宁可自己膝行,她能睡好觉就行。 蓝芷没再说话了,她实在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只觉得月光斜进屋,笼在眼前人身上,他矮在床前的身影宽厚又高大。 他身上千篇一律的靛蓝褂子,与其他所有人的都不一样,他的会反光,叫人一看就迷了眼。 * 仲夏的夜,天朗蝉鸣。 蓝芷的病渐好,身上爽利不少,坐在长榻上,做女工。 张荦从外头回来,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翡翠粥。 蓝芷说自己用过晚膳了,让张荦吃。几番推脱不掉,张荦乖乖坐在桌边,低头喝粥。 蓝芷又道:“往后,有什么好的,都是我们一人一半。” “啊?”张荦有些受宠若惊,或许他自己心中并不仅仅将蓝芷当做主子,但要他跟蓝芷一人一半?他还是有些不敢想。 娇杏般的红唇慢启,丁香微露,贝齿咬断结口,濡湿了棉线尾巴。 蓝芷抻抻手中刚完工的野牛皮护膝,嘴角浮上满意的笑。 她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想起自己藏了块不大的野牛皮,做副护膝正好。 “过来。”她朝张荦微笑,清澈的眸子亮得勾人,“鞋脱了,到榻上来。” 两人朝夕相处三年了,蓝芷会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有时也会替小太监缝补衣物。这种相依为命的关系,要是还总强调主仆有别,就是矫情了。 每当这种时候,张荦就会暂时忘却身份、环境这些外在条件,讨巧地唤她一声‘姐姐’。 蓝芷示意他将裤管撸上去,“试试这护膝,又透气,又防磕,往后无论在哪个主子跟前当差,都不怕磕头下跪了。” 蓝芷说这话时,没别的意思,只是到了张荦耳朵里,倒叫他品砸出几分要赶人走的意味。 难道兰主子觉得自己拖累了他,不要他了? 一时间,小太监慌了神。 蓝芷见他呆着没动,便自己上手去拂他的裤管,不看不要紧,一看,上头密密麻麻全是痱子,有些地方还蹭破了皮,结痂的,流脓的,都有,触目惊心。 张荦后知后觉地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蓝芷低头垂眸,怔地望着这本该白如藕段的两截小腿,良久,默默到身后的柜子里翻出一瓶药膏,“都拂上去。” 她的声音强硬中带着几分气恼,还有些心疼。 张荦不敢不从,将小腿都露了出来。 蓝芷凑上去,替他上药,全程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小太监的眼睛,因为她知道,此时自己的眼里藏了东西,不敢叫他见着。 她垂眸轻声问道:“每日都去忙什么了?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张荦在长乐宫的驯兽房帮忙,得了不少赏钱。可娇贵的苏贵妃娘娘觉浅,午睡时,太监们要经过正屋一律都是膝行,不能弄出半点声响。 张荦也曾觉得自己辛苦,自己不易,但望着此刻在灯下,一点一点,替自己上药的蓝芷,他觉得心里好甜。 那玲珑脸蛋,不及他一掌大,在暖黄的灯下,仿佛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肤白如雪,桃腮带笑,叫人瞧着瞧着,就该嫌窗外的蝉鸣太吵。 他目光凝滞,愣愣道:“姐姐最近看着气色好了不少。” “再好也是红颜憔悴,没人要的。”蓝芷自嘲,是在开玩笑,也是在喟叹自己的命运。 这宫里,多少花一样的红颜佳人,都逃不了美人迟暮、孤独终老的结局。 张荦看出了她眉间的失意,倏忽间,一阵清风拂窗而来,吹熄了桌上的烛。 房间就点了一盏灯,此时乌漆墨黑的。 “姐姐别怕。”张荦慰道,支起上身,去够她身后柜子上的火折。 眼前一黑,声音就变得格外炸耳。窗外的蝉儿聒噪,闹得人心跃动。 忽然,他身子不稳,似是踉跄了一般。 然后,一个轻轻柔柔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鼻尖与唇瓣之间。 这吻偏斜,不在鼻上,亦不在唇上,很像是踉跄后不小心碰到的。 又像是有人贪心,既想吻那纤巧的翘鼻,又想吻那勾人的杏唇。 这个仲夏夜意味不明的吻,叫蓝芷怀想至今。 也许是小太监年少轻狂,也许是张荦想安慰蓝芷,又也许是当晚的气氛一切都刚刚好。 没有人能说清那个吻。 但有一件事,蓝芷心中清清楚楚,那就是,张荦对她动了情。 否则,像他那样聪明的人,能一路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断不会为了一个冷宫弃妃散尽钱财,不计回报地拼命付出。 严寒中取暖,黑暗中相依。 她曾拥有这样美好的感情,叫她觉得这世道再不公、再艰难,她都可以与老天爷握手言和。 可是美好欺骗了她,老天爷也不屑与她言和。 重来一次,与其说蓝芷是想复仇,不如说她是想弄明白一个问题。 她的小太监曾经又赤诚,又温暖,又戳人心窝。这么好的小太监,去哪儿了呢? 到底是谁偷走了她的小太监? 第13章 绿茵白兔饺(一) 艳阳当空,喜鹊啼枝。 孙喜来猴急火燎地窜到张荦床前,“张哥哥,快起床啦,有好事。” 距离毒蛇事件不过三日,张荦还在卧床静养,被喜来三两下掀了棉被,拉到窗前。 很小的一扇透气窗,两人挤过去,一人只够露半张脸。 四四方方的梨木窗框框着两只风格迥异的眼,一只黝黑深邃如夜里的猫儿般机警,一只细细圆圆豆粒般大小,颇为滑稽。 只见小院里乌压压来了一群锦衣太监,脚踏厚靴,头顶高帽,还有两个穿着精美的飞鱼服,一看就是司礼监的人。 怪不得孙喜来这么激动,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飞鱼服、三山冠,简直是所有太监的梦想。 孙喜来猫着身子,几乎要将脑袋挤出窗口,“陈掌印来宣旨了,兰主子升嫔位,往后就是兰嫔娘娘了。” 赵选侍命薄,不幸死在毒蛇口下,蓝芷大难不死,迎来了后福。 因为赵选侍一走,六皇子祁澹就无人抚养了,而悉心教导过祁澹的蓝芷无疑成为了最合适的人选。 这样一来,皇帝不用再绕弯子召幸蓝芷,也就不用再忍受那帮话稠老臣的口水了。 只是兰才人住在永宁宫后院,实在委屈了六皇子,皇帝大笔一挥,将空闲已久的未央宫赏给蓝芷住,兰嫔娘娘荣升一宫主位。 张荦聪明的小脑袋转了两下,就理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关系。 霍然,他机警的猫眼倏亮,望着锦衣太监中的一个,问喜来:“你方才说,谁来宣旨?” “陈掌印啊。”孙喜来的目光越过两位飞鱼服,扫向他们上首的一个中年男人,“司礼监掌印陈锦年,你没听过?” 怎么可能没听过? 大殷所有太监,入宫听的第一个名字,不是皇帝,而是这位陈锦年。 司礼监掌印之职,不仅意味是整个王宫所有宫人中的老大,还有内阁票拟的批红权,也就是能参与国家大事,除此之外,东厂锦衣卫也归司礼监管辖。 这样一来,司礼监掌印不仅能拿捏内臣,连外臣也受他掣肘,这要是摊上个不作为的皇帝,手中的权势大得无法想象。 因此前朝不乏权宦祸乱朝纲之象,涌现了一批诸如‘老祖宗’、‘九千岁’的‘积极’分子。 张荦以为的陈锦年,就算不是那种整日穿着飞鱼服在宫里招摇撞市之徒,至少也该是个严肃面冷,看上去就不好招惹的。 可事实上…… 此刻,站在所有太监的最前列,连两个飞鱼服都对他低头哈腰的陈锦年。 他一身灰蓝暗纹衫,不张扬却显得涵养考究,鼻梁高挺鼻头圆润,眼尾下垂,举止处处透着谦逊。 正是张荦分了半根树枝,叫他一起学字的‘同窗’。 孙喜来见他看呆了,嘿笑了两声,自己头一回见掌印大人也是这个神色,哪个小太监,能不被司礼监掌印的神采威仪折服呢? 喜来又开始夸夸其谈:“掌印大人厉害吧,还有更厉害的呢!听说皇上赏了间大宅子,给陈掌印养老,四进四出,比王府还气派。” 张荦远远望着那高伟的灰蓝身影,黝黑的双眼燃起光,似是身体里的蛇毒又澎湃汹涌了起来。 * 兰嫔娘娘搬去未央宫没多久,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浣衣局的大姑姑一身簇新的青白长衫,黄雀衔松枝云肩,描金芍药草绿马面,步履风情,珊珊作响地走进来。 她也不管通报,径直来到正堂,昂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座椅上的蓝芷。 后头还颇有排场地跟着两个双手捧着衣裳托盘的宫女。 孙喜来实在看不惯这做派,“红药,兰嫔娘娘面前,还不行礼!” “呦,如今都爬上嫔位了,恭喜啊。”红药嘴里道贺,脸上仍傲慢十足,还不时扭动着身姿,生怕别人见不着她腰间的玉佩。 大红络子挂的白玉,衬在草绿马面间,显眼得想不叫人瞧见都难。 蓝芷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湘王祁溯的玉佩。 想不到当初设计红药与祁溯有私情,如今竟然假戏成真? 是了,否则,短短一年的时间,红药也不可能这么容易从一个服罪的落魄宫女,摇身一变,成了浣衣局的大姑姑。 她今日这大张旗鼓地来一遭,就是要来给蓝芷秀玉佩的吧。 蓝芷与祁溯从前的事,红药多少知道一点,因为当时两人都在惠妃跟前当差,晚上还住一个通铺,想不知道都难。 所以红药便天真地以为,能拿自己与祁溯如今的关系,到蓝芷面前来显摆一把,至少能让兰嫔娘娘心里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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