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薰着名贵的鹅梨帐中香,玄关挂着《海棠春睡图》,床铺鸳枕皆是又软又滑的西子纱,细看能看出上面泛起的淡淡珠光。 宫女听命直接将人请到卧房,可苏贵妃并不在卧房内,蓝芷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间似乎有些水流声,还有些人影憧憧的窸窣声,该是在沐浴。 不多时,一袭银朱丝绸寝衣的美人,款款走了出来。 苏贵妃三十出头,有一个七皇子祁溶,可身材凹凸有致、轻盈如仙,一点看不出生养过,皮肤更是像未出阁的少女般吹弹可破。 刚沐过浴,齐腰的鸦发半湿朝一边绾着,卷翘的睫羽似乎还带着点水汽,扑闪起来极魅人心。 已入了春,天气不怎么冷了。 她歪躺在美人榻上,搭上一条雪白的兔毛薄毯,半边唇角上扬,望向蓝芷慢条斯理道:“这么晚了,兰嫔找本宫何事啊?” “妾身……”蓝芷正组织语言,想找一个委婉又不失礼貌的表达,恰好这时张荦从里间走出来。 他袖口半卷,露出白如藕段的小臂,衣衫下袍沾了几处水渍,应是刚刚在里头伺候沐浴沾上的。 “妾身来找他!”蓝芷手一横指向张荦,脱口而出,管他什么委婉!管他什么礼貌! 张荦显然是没想到蓝芷会情绪这么激动,抬眸偷偷打量她,只见她双眼瞪得浑圆,有些气恼,私以为还颇有些可爱呢。 苏贵妃见她的反应则是啧笑了一声,眼神像是在看好戏。 话一出口,蓝芷冷静下来,心中直懊恼,自己在做什么?不仅在苏贵妃面前丢了人,张荦方才瞧她的眼神,也好怪异。 她斟酌词句,补救道:“六皇子吃惯了张荦做的点心,晚间温书有些饿,妾身听说他人在娘娘这里,便来寻他。” “他一个奴才,兰嫔竟亲自跑来寻。”苏贵妃语带讽刺,顿下嗤笑一声,又接道,“可见兰嫔照顾六皇子真是尽心,凡是六皇子要的,都亲力亲为。” 傻子都能听出她话里有话,但后半句她又圆了回去,蓝芷便也硬着头皮顺坡下驴:“实在是六皇子想吃得紧,他正长身体,妾身不好叫他饿着。” 苏贵妃虚眼瞟向张荦,巧声道:“你还会做点心?可真是个能人呢。” 张荦福身禀道:“回娘娘话,奴才在永宁宫小厨房打杂,只是三脚猫的功夫,登不上大雅之堂。” “你也别太谦虚,能叫六皇子这么惦记,定是有几分真功夫。”苏贵妃又看向蓝芷,“兰嫔吃过张荦的点心吗?” “吃过。” “那兰嫔惦记吗?”苏贵妃开玩笑似地又问。 “……”这弯弯绕绕,话里有话,蓝芷一时咋舌。 苏贵妃脸上的笑越显玩味,“本宫瞧着兰嫔这小脸红扑扑的,想必一路跑来着急忙慌,倒像是你比六皇子更心急,惦记张荦的点心了呢,哈哈哈——” 屋里伺候的宫女听见主子笑了,不笑也得跟着笑。 苏贵妃这话是在打趣取笑蓝芷,半真半假,蓝芷若真是把话当真,反倒失态,只能也当做是苏贵妃讲了个有趣的笑话,跟着一起呵笑。 苏贵妃笑得心中舒爽,便也不打算再为难人,吩咐张荦,“那你赶紧去吧,别叫六皇子饿着了。” 蓝芷见状也准备福礼退下。 临走前,听见苏贵妃又对张荦道:“什么时候也做给本宫尝尝?” 如果蓝芷没听错的话,那声音跟刚刚与她说话时完全不一样,酥酥软软,似乎还带着几分娇媚。 难道宠妃只要对上一个雄性,都是这样讲话的?三句话不离本行,一出口就能叫人酥掉半边身子? 回程的时候,蓝芷的步子不比来时轻,似是要将心中的不快都发泄到脚下的地砖上。 她本就不喜后妃们那种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觉得那样好累。 你一言我一语,都想将对方带进坑,可在宫里混下来的又没谁是傻子,都能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于是便频繁周旋钻营话术,又拙劣又无趣。 蓝芷不懂,有这时间,多读点书,多学学圣人的智慧,不好吗? 除此之外,她还觉得,今晚的张荦太惹人气了! 张荦也察觉出今晚的姐姐心情不佳,夹着尾巴碎步跟在后面,不敢上前,不敢搭话。 回到未央宫,蓝芷头也不回地进屋,‘砰——’地将门关上。 要不是张荦及时止步,他就该一鼻子撞出血来。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孙喜来,喜来一脸无辜,不知所以。 今晚这一耽搁,时辰已晚,祁澹已经睡下,再授课是不可能的了,但张荦想了想还是没走。 毕竟姐姐生气了,怎么能让姐姐带着气睡觉呢? 他厚着脸皮将门推开,见蓝芷正在饮茶,看表情像是在平复心情。 张荦双手垂在身前,耷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凑上去。 蓝芷猛一下将茶盏掷在桌上,惊得人心一颤,“书不好好读!跑去替人洗澡?” 他矮着声音求和:“知道错了,姐姐别气坏了身子。” 蓝芷见这乖顺的模样,想到方才在苏贵妃面前,他也是这般低眉顺眼,心中刚下去的怒火不由地又蹭蹭升腾,“不思进取!不学无术!” 她在训人一道上本就不算巧舌如簧,嘴里跟不上心里愤懑,一不小心就口不择言:“这么爱给人洗澡,怎么不见你替我洗?” “好啊。”小太监想都没想,立马接话,一双黑葡萄眼珠精光乍现。 第16章 香椿炸酱面 澡呢,暂时自然是洗不成的。 两人都是话赶话,冷静下来都替自己臊得慌。 蓝芷端起茶盏,战术喝水。 太监在这宫里不算不上个男人,伺候主子洗澡,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关键问题是,在蓝芷心中,从未将张荦当成一个太监。 四年前刚重生的时候,张荦在她沐浴时误入,她就手忙脚乱的。 更别说现在,小太监长到十七,正是朝气蓬发的翩翩少年。这几年气质面容都越发出众,个子也窜得快,谦卑躬身时都比她高半个头。 要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宽衣解带?额,臣妾做不到。 张荦也垂下头,黑眼珠子躲闪,不敢再看上头的人。 他很后悔,觉得自己一定是嘴抽了,竟然脱口而出这样的混账话,唐突了姐姐。 事实上,小太监并未反应过来,主子吩咐他答应,原没什么不妥。他伺候苏贵妃沐浴的时候,心里一点异样情绪都没有,伺候主子是他的差事啊,能有什么想法。 但此刻,他就是觉得自己孟浪,觉得自己坏,大抵因为那不是一般的主子,是他的姐姐,是他惠藏心底的少年心事。 两人‘各怀鬼胎’,气氛也从先前的剑拔弩张,转变成一种窘迫羞赧,一种隐秘难言,一种莫名生出的暧昧? 蓝芷打发他退下,张荦见她好像没那么生气了,放心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张荦来得都很及时,点心吃食也做得别出心裁,祁澹被哄得很开心。可惜好景不长,没几天他又开始隔三差五地迟到,最近有时甚至都不来了。 蓝芷内心不快,表面上却不好发作。毕竟张荦并非是未央宫的人,她其实不好太管着。 另外,虽然她想教张荦读书认字,但张荦只是一个太监,读不读书,或许也没人觉得重要。 她只能暗自观察揣测,他到底在忙什么?到底为什么不来读书? 一日午后,她躺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晒太阳,看倦了的书册搭在脸上,小风习习,好不惬意。 一墙之隔外,就是苏贵妃的长乐宫。长乐宫和未央宫靠得近,蓝芷和苏贵妃算是邻居。 她听到些窸窣的脚步声,长乐宫的宫人正在侍弄墙角的花坛。 不多时,这几个宫人开始窃窃私语聊八卦。 “你们见着娘娘最近的新宠了吗?” “什么新宠?” “高高瘦瘦,皮肤好得跟白里透红的蜜桃似的,好像才十七。” “啊你说他啊,好像不是咱们宫里的,只是来打杂。” “是的,几年前就在驯兽房打零工。” “我说什么来着?他刚来驯兽房,我就说过,怕是逃不过咱们娘娘的法眼。” “唉,咱们娘娘折腾人的本事,可不是糊弄的。” “可惜了那一身好皮囊……” 蓝芷掀掉面上的书,腾一下坐起身。 其实,她之前不是没听过关于苏贵妃的一些不雅传闻。说她仗着母族权势,在宫里为所欲为,蓄养男宠。 虽说她宠冠六宫,但皇帝沉迷修道,来后宫基本都去她那里,却也是屈指可数。 有心人恶意揣度,说苏贵妃正是如*似*的年纪,又天生水性杨花,耐不住寂寞。每晚宫门下钥后,是不留外男的,更别说是后宫,前臣不好轻易涉足。 苏贵妃要养男宠,只能找些白嫩可人的小太监。众所周知,太监是有某些生理缺陷的,苏贵妃要与他们亲近,自然和健全的男人有些不同。 八卦编得有鼻有眼,有人说,经常半夜听到长乐宫传来男子的叫喊声,问了宫人又说不是在惩罚犯错的奴才,难免引人遐想。 这些风言风语,蓝芷原本不太信,毕竟宫里人多嘴杂,没有不透风的墙,苏贵妃这么干早晚有一天会被皇上知道,就算她母族权势再大,皇上能容忍自己戴绿帽子? 可此时听这几个宫人嚼舌根,把她们的话朝张荦身上一套,条条符合! 她又不禁联想到,前天晚上张荦给她递筷子吃点心时,匆匆一瞥,他的手腕往小臂延伸进去有条红色的血痕,映在雪白的皮肤上很扎眼,叫人不得不注意。 当时张荦似乎瞧见了她的眼神,忙将手臂藏到身后,还掩耳盗铃地拉袖子遮了遮。 真是越想越不对劲,这血痕莫不是鞭痕?他难道真跟苏贵妃有什么? 跳出来想,张荦从一个低等小太监最终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绝对是个有野心的人。与后妃私通,是死罪,但那可是苏贵妃啊,权势之大连惠妃都不放在眼里,富贵险中求,他很可能抓住这个机会。 再者,蓝芷忆起那晚在长乐宫的情景,苏贵妃可是我见犹怜的美人,艳冠群芳,哪个男人能不心动呢? 祁澹已将整卷的《出师表》背到第八遍了,蓝芷还在托着腮,凝神发呆,胡思乱想。 “兰娘娘,还背吗?”祁澹眨巴着眼睛,一脸的迷糊困倦,“下午学了射箭,我好累哦。” 蓝芷这才回过神,“累的话,今日就先到这儿。迎春带他下去休息。” 祁澹走后,她没要人跟着,独自踱到院门外散步。 今晚,张荦又没来听课,据孙喜来反应,是在长乐宫。 此时明月西斜,睡得早的人都已爬上床,她这个时候在宫里乱晃散步,实在有些诡异,可她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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