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大哥你备些柴粮在家里,说不定会封里,那可就要命了。 上面的一片雪花落下,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家,便如山峦般沉重,是能压死人的。 就像封里,他们家宅狭小,又无田地,只能花钱买粮,储备的自然不多,一旦时间长了,饿死在家中也不是不可能,必须得提前做些准备。 “好,我这就去,你一切小心。 宗肃应了下来,连忙去找人买粮。 宗旭也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从箱子里拿了件华袍,用布包着,对着水盆擦干净脸,收拾妥当后,方才出发。 临里间的人并不知道接下来将迎来什么,有赶路的邻里,也有玩耍的孩童,以及身材高大,却戴着帷帽的怪人,他们尽皆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看着这平静的一幕,宗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紧了紧衣裳抵御这刺骨的严寒,快步来到了韩盈府邸。 没多久,一封母亲急病,需要韩盈回去的信,便被送去了尚院署。 看到这封信的韩盈沉思了片刻,向陛下告了事假,随即便返回家中。
第409章 断柴断粮 回家的韩盈很快得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亲妈没病,坏消息,出大事了。 不过,这本来就是陛下设的局,在她意料之中,算不上什么威胁,用不着担心,就是造成的这点波动让人心生厌烦。 人性幽暗,本就经不起试探,但更可怕的,是怀疑出现时,试探便犹如本能般出现,更糟糕的是,当她试探出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时,竟生出了几分掌控对方行为的欣喜快感。 一时间,韩盈竟有些理解,为何蓝胡子会乐此不疲地去试探他的妻子了。 可惜的是,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平游戏,她拿着结果去找证明,那证明只会得出所想的结果,而她其实并不想看到它。 还是选择成本太高了啊。 沉没成本带来的心态失衡,总会在不恰当的时候冒出来,可人就会因为挑选付出的时间与精力成本过多,而无法接受自己承受损失,这是本能,尤其是再想想她适合生育时间的还在飞速流逝……即便韩盈很清楚,现实社会不能期望一劳永逸,要能承受损失,可这种即将丧失一个合适备选对象的情况,着实让人心生不甘。 韩盈并没有表露心中复杂的情绪,她气态沉稳,目光平静地看向宗旭。 “你怕了?” 这种分不出喜怒,更看不出焦急忧虑的姿态,实在是让宗旭心里没底,他想说些好听的谎话,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你骗不过她。 她听的假话比你这辈子说的话都要多,若是引她不悦…… 心底里传出来的声音,让宗旭微不可察的打了个哆嗦,他半弯下腰,以极为柔顺、依恋的姿势,开口道: “此为灭家之祸,仆倒没什么,只是担心韩刺史安慰,更忧家中子侄,最小的那个,还是个未断奶的襁褓幼儿,父母也为我操劳半生,我还未尽孝道,若因此连累,实在是……实在是愧为人子啊!” 随着女官的出现,赘婿也开始增多,他们很需要一个谦词来形容自己,而西汉作为造字的高峰期,本应该出现个如‘妾’这般形容自己的词,只不过这些人并没有那么高的文采,所以只能从旧词中找一个代替,于是,‘仆’便成了他们在一些正式场合的自谦称呼。 不过,在寻常时候,大部分赘婿还是会自称我,以营造一种较为平等的对话氛围。 此刻宗旭的自称和话语,无外乎透露出两个意思,他仍旧服从于韩盈,如果她需要,他不介意一起跟着陪葬,只希望能放过他的家人。 韩盈微微挑眉。 宗旭不蠢,她拥有绝对权势,只要威胁还在,面前的聪明人,即便拥有无数私心,也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一个对她有利,或者说,让她满意的答复,这种时候,哪怕韩盈提出让他陪葬,宗旭也会答应下来,并付诸行动。 这行为不含对她的感情,甚至不含任何对权势,财富的渴望,只是在恐惧危险,无法逃离时做的保全之策,若是一个陌生人如此,尚能理解,可在她身边这么久的宗旭身上,就有些说不通了。 “你虽寡言,却足够机敏,汉国从未允女子为官,我违逆旧俗,身边必然有无数人不满,想要逼我辞官……这些,你打算为婿前,想必就已经知晓。” 不解,自然要问一问,韩盈直接了当的开口: “只不过,于我身边虽有危险,可如尔等小吏人家,所受欺辱倾轧更不计其数,可谓上天无路,求告无门,其生活窘迫之处更不堪提,如何比列卿奴仆服侍,锦衣玉食,出行车马无数之乐?” 别的不说,都不怕死了,表忠心赌个未来,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再者,此箴言不过刚出,我也并非无应对之策,你为何不信我能度此劫,以表忠心,而是想要抽身逃离?” 此问直指人心,甚至将宗旭的小心思都揭了出来,这让他身体瞬间僵硬,额头也克制不住地浮现出细密冷汗。 他不敢隐瞒,实话实说道: “仆,仆之前有求荣华富贵之心,只是,只是不知为何,就是觉着心中惶恐,食不知味,寝不得眠,反倒是回了家,虽贫寒至极,亦觉着自在舒适。” 韩盈怔了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像现代有人受不了学习苦,却忍得了身体上的苦一样,哪怕是渴求财富,不同人能够努力的方向也不同,有些抗压能力不强的,就更适合做一个高级打工人,而非自己创业当老板,因为他们根本承受不住每天一睁眼,账面上没有多少钱,还得思索水费电费房费给员工工资和业务哪里来,公司如何开下去的诸多压力。 但当老板的压力,没有经历过创业的人并不知道,大部分情况下,某个有着当老板梦的人,只有自己亲自攒上几年钱,或者再加上父母的资助,亲自□□一次,才会在社会的毒打过后,老老实实地做打工仔,也有可能刚有所起色,就因受不了苦楚与压力,将店面转交给他人,自己只负责部分事宜,做一个不用承担太多的合伙人。 而在此之前,这些不知道创业前路艰险的人,个个怀揣着对金钱与成功的渴望,热情至极,仿佛他将是下一个商业巨头。 宗旭显然就是这样的情况,之前的他同样是对荣华富贵极为渴望,不然,韩盈根本不会选中他长久地在自己身边,可与荣华富贵相伴的风险,是从未经历过的恐惧,远比过往十几年来已经熟知的苦楚更难挨,在初尝之后,他给出的反应,是选择逃离。 这里面,韩盈自己或许也要占个一两分的责任,毕竟她真没给对方多少安全感,但给了也不一定有用,因为后面还有生产这道会死人的大难关等着,那时候,她自己都顾不得呢,能给个屁的安全感! 或许再等些时日,等他适应了这些,便不会有那么大的恐惧,可惜,时局不允…… “罢了。” 韩盈有些遗憾,却并没有再过多为难于他,只道: “你回去吧,此事不会牵连到你,婚事也不会再提,不过你也莫要急匆匆地寻人成亲,等个两三年再说,不然,倘若有人以为我落了脸面,定然不喜你家,因此欺压,那就有些不好了。” 这当然是假话,无非是想留个备选,指不定未来她还寻不到合适的,而宗旭又经历了一番社会毒打,又能忍受这些精神压力了呢?主父偃也是直到五十多岁才叫嚣着要生不食五鼎,死便五鼎烹,嗯,真需要的时候,她或许可以亲自运作,给年轻人一点来自社会的毒打…… 显然,随着登上高位,韩盈的底线也开始出现了灵活调整,不过,这行为也就是从韩盈的角度看起来有些脏罢了,大部分小说男主不都是这个调调?她这么做,分明是爱惨了好嘛! 尚在年轻,又有着巨大的身份差异,无法看透韩盈明面温和,内里实则翻涌着无数黑泥的宗旭,在听到放他一条生路的话后,立刻感动得无以复加,眼眶逐渐湿润,泪水也开始滑落下来,他来不及抹泪,正跪在韩盈身前,行礼谢道: “仆有愧,今日大恩,若日后您有所驱使,必当以死报之!” 语毕,宗旭手放于地面,垂头,深深地拜了下去。 韩盈多安稳两句,这才将他送走,等她重新安抚好母亲,时间便已经来到了傍晚,回官署是不可能了,韩盈只能在家里住上一日,等明天再进宫向陛下提及此事。 只不过,韩盈远远低估了皇帝对长安的控制能力,第二天清晨,她前往未央宫时,就看到了一队披坚执锐的步兵,急匆匆地赶往临里,为首的人身旁,还有‘熟人’杜延。看到这一幕的韩盈,心中无疑有些失望。 陛下行动的速度太快,谶语还没来得及传播,就已经胎死腹中,不会损伤了她,但也让她失去了制止它发展的机会。 不只是这次的谶语,还有少翁——皇帝绝对已经意识到他是个骗子,毕竟他是装病,又不是真头疼,少翁这点都没分辨出来,还直愣愣地给出来一个针对卫青的预言,这时候皇帝还意识不到他是个骗子,还不如早点退位让贤。 可惜,即便是意识到少翁是个骗子,皇帝仍旧没有拆穿此事,而是选择隐瞒,极大可能是秘密将其处置了事,或许过不了些时日,就会出现因为‘少翁’在东方某处祭奠成功,皇帝头疾康复的神异之景,再给本就迷信的大增加一道可信的例子。 对现在来说,这样的行为是能稳固汉家天下的,可也就汉武帝一人能利用它,往后全都是祸患! 事实上,这套由儒家推崇天命配合的谶纬之术,从汉昭帝起,就已经开始成为攻击刘家统治的利刃。 眭孟依据星象,上书:‘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 这个时候,他还只是妖言惑众,被皇帝剁了了事。 而等到了成帝时,他的大臣谷永竟会表示:‘白气起东方,贱人将兴之征,黄浊冒京师,王道微绝之应。’ 但这还不是最激烈的,因为还有叫甘忠可方士,直接叫嚣:‘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 官、民都已经开始鼓吹老刘家的天命要尽,要换天换皇帝了! 后面的这些帝王,绝对不会相信这些谶语,但社会运转,本来就是人相信一个共同的概念,当阴阳五行学说与成语已经深入到国家最顶层的政治当中,就算是皇帝不相信,又能有什么用处?有传统,有环境支持,有星象和灾祸‘预警’,所以朝堂信,官吏们信,百姓也信! 在这种奇葩的环境之下,酝酿出来历史上两千年仅此一例的‘大穿越者’王莽。 以前,韩盈作为旁观者看得有趣,现在身处其中,她则越发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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