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要与你说。”月楚临坐下,大半身子隐在渐起的夜色中,“既然已完成了十之八九,也无需你再操劳,剩下的交由我便好——太崖,不妨今日离府。” “今日?” 太崖轻笑出声,余光里天际暗沉,任谁来瞧都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见远,你别不是在按一息一刻算着情谊。竟是片刻也等不得了。” 月楚临面上也见淡笑。 “追杀令都解了,玉衡已出了府,你也无需长时久日地待在此处。” “却是要问你,”太崖一手搭在玉盘上,指腹缓缓摩挲着,“你这般急忙忙要赶我走,是为何意?” “急忙”二字都已算是轻的了。 他和月楚临相识已久,知晓他有多耐得住性子。但如今他竟能上门赶客,奚昭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月楚临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温声道:“昭昭是我月府中人,你哪怕要与她结契,也应当先送帖纳礼。私自定下这事,又让她去找牵契线的人,实为不当。” 太崖手指一顿。 原来是与他说了这话,难怪忍不住了。 他一手支颌,懒懒散散地说:“她不过暂在你府里住两日,恐还算不得月家人。她也不过是想找个人帮着接契线,并非非你不——” “太崖,”月楚临打断他,“若今日不走,只好亲自送你出府。” 太崖一派松散地坐在那儿,不急不缓道:“今日走自是可以,正好带她一道出府。” 月楚临含笑道:“在学宫时师尊便常说你聪颖,想来无需我把话说得太清楚。” “师尊高看了我,我只愿听些直白话。”太崖不露声色,“见远,这般心急,到底是不愿我带她离开,还是怕我影响了你的盘算?” 月楚临眼中笑意更甚。 剑拔弩张之际,他索性挑明:“当日是你哄骗了昭昭,潜进了我的识海中。” 太崖却没否认:“我以为你还要过些时日才会发觉。” “过些时日……要我等你和她真结成道侣么?”月楚临慢条斯理道,“在旁人识海中厮磨亲近,是何感受?太崖,相识至今,还不知你有这般低俗趣味。既提起此事,你更应知道结契绝无可能。” 他这话说得重,却没能使太崖神情变动分毫。 太崖斜倚着,却笑:“她情我愿的事,怎算得低俗。倒是你,我与昭昭亲近,你在旁边偷窥是为何故?这般看来,你没压着窥欲不说,还要日日念着、想着这事,倒更为匪夷所思。” 话音落下,房中一时陷入死寂。 谁也没出声,静到落针可闻。 良久,还是月楚临开了口:“偷潜旁人识海,已犯下妖族重罪。” “是啊。”太崖懒洋洋地应了,“偷潜识海,再在其中耳鬓厮磨,更是重罪中的重罪。” 月楚临抬起眼帘。 长眸微挑,瞧不出眼中情绪如何。 “你便无半分愧疚?” “愧疚……”太崖轻声笑了,颇有揶揄他的意思,“见远,你可知你现下看起来,活像个得不到糖吃的孩童。”
第109章 月楚临神情未变, 只问:“你不愿走?” 太崖语气自然:“我说过了,可以走,但要与昭昭一道——见远, 你既然已经知晓了识海的事, 不妨把话挑明。你想拿她的魂魄解决你月家危境,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月楚临早想到他多半已摸清此事, 更知晓以他的脾性, 断不会闭口藏舌。 他慢声细语说:“此事错在我,我自会赔罪。但眼下我已找到法子, 可保她安然无恙, 亦能解决危困。” “你保?”太崖哼笑一声, “见远, 当日师尊仙逝后, 你应当去过鬼域——可在那里找到了他的魂魄?” 妖族或仙修离世, 魂魄不归鬼域管束, 却也会在那儿停留片刻。 月楚临默了瞬, 最终道:“许是恰巧错过。” “这话说来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 太崖敛去几分笑,指腹轻敲两下,桌上烛火便晃动着燃起。 室内一时亮堂许多, 他的视线划过墙面上的影子,后又落在月楚临身上。 “你应清楚, 他多半没死,指不定在何处躲着。此事既是他做下的决定, 即便你现在能保得了她, 往后也难说准。当日你太糊涂, 师尊说是拿她的魂魄封住月问星的影子,你便信了?要依着他那脾性, 概是为了炼出什么双魂器灵,为他所用。” 月楚临收紧手,掌心内刚愈合不久的伤口再度被掐破。 良久,他问:“你打算如何?” 太崖道:“送她去天显境,最好的去处便是陵光岛。这是玉衡的主意,我也打听过,陵光岛确要招揽弟子。届时递信一封,于她有益。” 月楚临转瞬间便想到他的意图:“驭灵。” “不错。” “缘何?” “自是最适合她的术法。”太崖扯开笑,“若她愿意,我倒想将执明心法给她。” 月楚临倏然看向他。 “又在急什么?”太崖往后倚去,没骨头似的半躺在椅上,“老头子死前还惦记着心法无人继承,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月楚临却道:“太崖,你以为我如今是在心平气和地与你相商?” “不敢,看你那神情似是想将我活吞了去。”太崖说,“不论你现在如何,仅问一句,当日你带她回月府是为了救她么?那些灵丹妙药,也是好心相送?自然,千里迢迢救下一个不相干的人,必不可能率先考虑她的往后。可见远,千般好抵不过一时恨。” 末字落下,月楚临忽听见一阵细微的嗡鸣。仿佛有蚊虫钻进耳道,在脑中横冲直撞。 这跳痛来得突然,有一瞬间,他看到眼前又覆来淡淡黑影。 那低贱的黑影也跟蚊蝇一样,在他心底躁动不安地撞着,铺陈起他的躁恼愤懑。 他长舒一气。 但声音并未停歇。 反而愈来愈大。 侵扰着他的思绪,从中剖挖出明晃晃的恶意——对着眼前的太崖。 恶意蔓延之际,它竟试图夺去他的意识,又在他耳畔低声念着,杀了他。 杀了他,便再无碍眼之物。 嗡鸣声一时变得更大。 渐如蜂群强聒。 月楚临再难维持住面上的笑意,在理智将崩的边缘,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吐露一句:“太崖,你同以前一样,令人生厌。” 太崖斜过狭长眼眸,忽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戳你痛处倒叫人快活。” 话落,他灭了烛火,起身欲往外走。 刚行两步,便听见月楚临问:“天色已晚,还要往何处去?” 太崖扫他一眼,道:“自然去找昭昭。结契之前,不应再熟悉些彼——” 一句话尚未说完,忽从左旁袭来道赤红的血线,从他眼前倏然飞过。 虽没挨着,却已近在咫尺。且因速度太快,在他眼前烧起阵灼烫热意。 他稍怔,先是看了眼那几欲穿透墙壁的血线。再才顺着血线望向月楚临,神情间有些许讶然。 竟真气到了这种地步么? 还从未见他这般失态过。 也是在这时,月楚临才倏然回神。 但挡在前面的血线并未断开,他温声道:“天色已晚,最好别走出此门。” 太崖抬了折扇,如使刀剑那般从下往上一挑。 绷紧的血线随之断开,他将扇子收入袖中,说:“都已不是稚童了,何时出门还无需旁人干涉。” 说罢,他再不看月楚临,径直走出门去。 月楚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滑腻的血溢出指缝,一滴跟着一滴坠落在地。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从头到尾梳理着思绪。 那日太崖潜入他的识海,是借了奚昭的手。 但依他的性子,若非万不得已,不会让她来以身涉险。 此前应当还有过尝试。 谁? 谁帮了他? 蔺岐? 或许有。 但现下此人已经不在府中,与他也少有往来。 月楚临稍抬起头,盯着远方灰蒙蒙的天。 脑中渐浮起另一人的面庞。 还有一人。 平白无故对炼丹起了兴趣,想让他帮着试药。但仅炼过这一回,便再没见他往药阁跑。 让他去查迷香的下落,分明已提醒过去宁远小筑找,可时至今日也没个结果。 更任由太崖安插外人入府,做起了明泊院的侍卫。 原是这般。 紧绷的心弦逐渐松缓,月楚临神情未变。 原是这般…… - 入夜,月郤坐在屋檐上。 正对月拭剑,余光忽瞥见道人影,不疾不徐地从远处走来。 他抬眼看去,愣住。 竟是月楚临。 他怎会来他这儿? 莫名涌起股不安,他收起剑,轻巧跃下屋檐。 落地无声。 “兄长,”他快步上前,“这般晚了,找我何事?” “不急,天黑,仔细脚下。”月楚临说,“有件事想托你去办。” 悬着的心勉强放下,月郤道:“什么事?用纸鹤捎句话不就行了,也免得大晚上往外跑。” “这事有些重要,亲口与你说也才更放心。”月楚临没急着说找他什么事,而是问,“迷香的事查得如何?” “哦,那事么……”月郤不露声色道,“先前说从天显来了个做买卖的,不知道太阴的规矩,私自售卖迷香。他给的名单我都一一查过,没有能跟咱们府里扯得上干系的人。” “那便好。”月楚临问,“买过迷香的人都在何处?” “皆押去太阴门了,说是择日问审。”月郤又提起另一事,“还有那帮拿着镜子招摇撞骗的人,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妖卫到现在竟都没抓着一个——兄长,要不我去查查?” 月楚临却道:“不用,此事已有眉目。他们做不出什么害人行径,太阴不作干涉。” “兄长已知晓那几人的来历了?” “算是。”月楚临望着那从小看到大的面庞,视线落在与他有几分相像的眉眼上,“阿郤,为兄向来信任你。以往月家旁系繁多,能托付信任的却无几何。” 月郤将犹疑藏在心底,面上应是:“我与兄长为血亲,理应如此。” “若抛开血亲呢?”月楚临忽问。 月郤:“什么?” “无事。”暮色下,月楚临的面容模糊不清,“阿郤,正因信你,眼下才有一桩要事托你去做。” “兄长直说便是。” 月楚临道:“你送信——不,亲自去天水阁跑一趟。” 月郤点头:“是有什么灵器要打?” 到时若抓着机会,还能从天水阁多买些灵器回来,也好给绥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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