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头发披散在身后,不过乱些,但也好梳理。 梳齿扫过发顶,力度适中,连头疼都缓解几分。奚昭眯了眯眼,竟又觉得困了。 她往前一靠,头抵在了他身前。 蔺岐一顿,恰好望见她颈后的咬伤。 伤口已经愈合了,唯见两枚血点子。 又想起昨日的事,他攥紧了手,耳尖隐有些泛烫。 打从他给奚昭梳头开始,灵虎就在旁边看着。 越看越傻眼。 不是! 这人怎么回事,一进门就整理内务不说,这会儿竟还替她梳起头了。 便是妖族,梳头也实在太过亲近。 难不成这人只是瞧着冷淡,其实一副热心肠么? 它想了想,跳过去,尾巴甩在了蔺岐腿上。 帮它也梳梳。 蔺岐不露声色地往旁让了一步。 灵虎:…… 这人不对劲。 梳好头发,蔺岐又问:“奚姑娘,可要束起来?” 奚昭盘腿,一手杵在膝上,托着脸看他。 “小道长,算起来我们认识的时日也不短了,为何总叫得这般生疏?” 蔺岐寻不出话应她,一时不语。 奚昭:“不能叫我名字么?” 蔺岐犹豫半晌,终唤了声:“奚昭……姑娘。” 神情如常,但几个字却说得磕磕绊绊,险些咬着舌头。 …… “你便将‘姑娘’二字刻脑门儿上吧,走哪儿都舍不得丢。”奚昭说,“到时候我走出去,碰着了什么人。那人问我,你姓甚名谁啊?我还得恭恭敬敬一拱手,然后回他,‘您客气了,唤我奚昭姑娘便是。’那人又答,哦,好名字。两个字好写,记起来也方便。我就得连忙摇头说,哎呀错了错了,不是俩字,是四个字。定不能忘了‘姑娘’俩字,没这两个字,可叫不出我的名儿。” 她说得轻快,蔺岐听了,素来冷淡的眼眸间松动出些许淡笑。 连同耳上陡起的薄红一样,都不大明显。 “奚——”他稍顿,“何故打趣我。” “哪是我打趣你,分明是你打趣我。”奚昭起身。借着竹床的高度,她还比他高了一截去,低下脑袋俯视着他,“你瞧,现下打趣得我名字只剩一个字儿了,任谁来唤我,只需‘奚——’‘奚——’地叫两声。连着叫不行,唤得快了也不行,不然还得以为别人是在笑我。弄得不好,就要平白无故吵一架了。” “是岐有错。”蔺岐一脸正色地向她解释,“只是从未直呼过何人名姓,尚且不适应,恐还需要些时日。” “不行。”奚昭陡显出跋扈的劲儿,忽往他身上跃去,两条手臂紧紧攀在他颈上。 蔺岐下意识托住了她,另一手搂在背后。抱也不是,放也不是,他脸上鲜少显出慌色。 “奚姑娘,”他脑中空荡,“实为不妥,奚姑娘不妨先下来。” “不行。”奚昭又重复一遍,“小道长何时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便何时下来。” “奚……奚……”他平时多是规行矩步,眼下却方寸大乱,实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等境况。 “叫不出吗?”奚昭忽收紧了胳膊,与他挨得更近。 蔺岐被那直视迫得几乎滞了气。 他面上不显,下一瞬便唤出:“奚昭。” 一把嗓子同清冽冽的河水似的,语气也冷淡,唯从稍显急促的呼吸里窥见异于平常的情绪。 “我只当你说不好这两个字儿呢。”奚昭催促,“再唤一声。” 蔺岐将唇抿得平直,垂眸道:“奚昭。” 奚昭往前一倾,就势将脑袋搭在了他肩上。 “小道长,”她说,“帮我再瞧瞧伤口吧,也不知好没好。” 温热的吐息撒在侧颈上,蔺岐只觉又痒又麻。他屏了阵呼吸,才能勉强说出话。 “方才梳头时看见了,伤口已快要痊愈。”他顿了顿,又道,“昨日那蛇咬你,是师父所为。尚未代他跟你道歉,奚……昭,抱歉。” 奚昭没应声。 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太崖到底是从哪儿拐来的徒弟。 “都是昨日的事了,今天搬出来做什么。”她又道,“你先坐下,这样好累。” 蔺岐一言不发地坐下。 不想奚昭并未下去,反而就势跨坐在他腿上。 他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他侧眸而望,下一瞬便与出现在门口的太崖对上视线。 太崖停在门口,脸上还习惯性地带着笑,不过明显瞧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 一会儿。 就一会儿没看住。 再晚来一会儿,是不是就该看着他俩喝合卺酒了? 眼神一移,又在角落里瞥见了呆若木鸡的灵虎。不知受了什么冲击,连太崖进来也没能使它回神。 好。 镇宅的都有了。 太崖皮笑肉不笑道:“玉衡,成何体统。” 奚昭也早瞧见他,稍一想,便知他肯定是找蔺岐来的。 她松开手,起身。 怀里的温度陡然散去,蔺岐下意识想握着她的腕。但指尖擦过袖角,却是落了个空。 回神后,他垂下手,也站了起来。 奚昭:“今日太阳这般大,道君怎舍得出来逛一趟?” 她沏了茶,三人围坐在桌旁,各有心思。 太崖没急着应,先说:“玉衡,你昨夜里睡得太晚,不当饮茶。” 再才抬眼,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那一大摞书。 却笑:“本打算与玉衡一道去修缮禁制,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两本书。那些书眼熟,以前就让他读过。本君原还奇怪读过的书为何再翻,现下一瞧,原是送给了奚姑娘。” 这尖嘴狐狸,自个儿的徒弟没去修缮禁制,就往她身上怪是吧。 “道君说笑,蔺道长自是以道君的话为先,我到底是外人。”奚昭道,“就如这茶,道君说不喝,他不也没喝?” 太崖笑意更甚。 讽他管得宽? 他摩挲着茶盏,说:“玉衡向来心细,无需为师多言,大事小事也都知分寸——但有一处欠妥,便是以为人人如他心善,易受贼人哄骗。” “当真?”奚昭的神情里多了些疑色,真切道,“我只当小道长常年在道君身边,早该习惯贼言贼语才对。” 太崖促狭了眸:“本君道行太浅。不过今非昔比,他定能学到许多。” “道君。”一直沉默的蔺岐陡然出声。 太崖乜他一眼:“怎的?” “道君何故明嘲暗讽。” 太崖险被他气笑了。 好。 原来就他一人在乱说话。 那奚昭便字字动听,句句悦耳。 他陡然想起那晚。 教了数十年的弟子,突然跟他说要另寻仙道。 他已提醒过他,若是这般,极有可能损毁大半修为。 无异于从头来过。 可蔺岐却道无妨,并说,既已知晓往后会坏了道心,现下另寻道路,亦是为了及时止损。 他知晓蔺岐的脾性。 当日为赤乌境法度修整一事,他不知得罪多少人。 短短几日,便有无数名士踏破门槛。 看似一桩名士拜门的佳话,实则一过门槛,便匍匐在地,哭诉自己如何不易,迫不得已才坏了规矩法度。但往往没哭两声,就被请出府门。到头来,连蔺岐的面都没见着。 也有大把钱财宝器送进门,进了洞府多少,就又送出多少。 表面风平浪静,惹来的仇敌却一日多过一日。 以至于后来他俩从赤乌境离开时,遭遇不了知多少埋伏。数量之多,根本分不出是哪家派来的。 偶尔闹出乌龙,三两拨杀手撞上,互相以为对方是他俩请来的守卫,先自个儿打了起来。斗得天昏地暗,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早已不见他俩的人影。 饶是这般,也不见蔺岐对当日所作所为有丝毫悔意。 但那时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蔺岐竟会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等执拗一面。 如蔺岐这般性子,就算再说千万遍,怕也是磐石难移。 太崖垂下眼帘,忽想到什么。 “玉衡,我也给奚姑娘带了些东西来,就放在前厅里,你去帮我拿过来罢。” 蔺岐知晓他定然是有意要支开自己,一动不动。 “道君何不自己动身。” 奚昭却道:“小道长,前厅离这儿不远,两三步就到了——我也好奇道君带了什么东西。” 蔺岐迟疑片刻,终还是起了身。 太崖摩挲着茶杯。 有上回的教训,他自是不敢再从奚昭这儿喝半点东西。 他道:“奚姑娘,这里仅你我二人,本君便开门见山了。” 一旁好不容易回过神的灵虎陡然竖起耳朵。 “嗷——!” 它就不算人是吧! 奚昭以为他要拿什么话来“警告”她,正要提醒他别忘了前几日的赌约,便听他道:“不久就是鬼王出巡的日子,想必奚姑娘听人说起过这事。” 奚昭一怔:“是,怎的了?” 她早便知晓。 薛家来人不也正是为了这事儿么? 太崖缓声道:“届时鬼王出巡,太阴城怕是千妖百鬼——奚姑娘可想凑个热闹?” 奚昭喝了口茶:“道君分明知晓我的处境,却还往我痛处上戳,别不是在有意报复我。” “你便将我想的这般心胸狭隘?”太崖轻笑,“不过是看你整日闷在府里,太过无聊,想带你出去寻些乐趣罢了。” “这么好心……”奚昭直接问道,“道君要我做什么?” 太崖道:“奚姑娘尽可放心,我也并非是强要毁人出路的人。此前答应过帮你接近玉衡,便不会出尔反尔。” 听到这儿,奚昭才来了兴致。 她抬眸看他,神情要比方才认真许多。 “既如此,那你要什么?” 太崖放下茶盏,指腹压在杯口,轻轻打着旋儿。 “奚姑娘,整日担心是否会被兄长察觉用心,恐会心弦紧绷。长此以往,难免苦心伤神。”他稍顿,狭长的眼里见着笑意,“不妨与我再赌一次,权当解个闷儿,也好寻些乐趣。” 闻言,奚昭毫不关心他要赌什么,而是先问:“若你输了?” “同上回一般,由你差遣。”太崖道,“便是奚姑娘要我的骨头,也自当甘之如饴地奉上。若届时恰好在府外,我也会竭尽全力送姑娘一条生路。” “若我输?” “奚姑娘应清楚我要什么。”他直言,“若你输了,还请离玉衡越远越好。” 奚昭没急着应下,又问:“这回赌什么?” 太崖:“既然要赌,自是求个公正。我想,不若一人说出个赌约来。” 这样还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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