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止落子的手一僵。 “原来在赵止姑娘心中,在下连个熟人都不是。”‘荼’的声音依旧平稳。 “啪”的一声,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散乱洒下,少女惊慌地站起,朝转身离开的‘荼’跑去。 赵止绕过石凳,跑得过于匆忙,鬓角散乱,膝盖被石凳绊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荼’的身上倒去,结结实实地扑到一个满是笔墨味的怀中,她脸色泛红,显然是被急的。 她心神不宁地在‘荼’的怀中喘了几口气,头顶上传来‘荼’冷淡的嗓音,“抱够了吗?” 赵止立马站直身,“够...够了。”她捏紧双手,局促地跟在‘荼’后面。 一路无话,重邹然显然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变化,依旧不断谈笑,还夸赞起重门宫的素斋,“比那些人间的鱼肉还要上口。” 素斋再怎么上口,午宴也始终沉默,碗筷的声音很轻,就连重邹然也正襟危坐,不再多言语。 他不仅正襟危坐,而且十分紧张,他莫名觉得无名仙君此时心情不大好,却又无法从仙君淡漠的神情中发现半点异常,明明看起来与平日无异。 最令他紧张的是师妹的大胆作为,重邹然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师妹不断从无名仙君的碟中夹走素斋,惊得连碗都放下了。 这可是他平日里连直视都不敢的仙君,师妹竟然如此大不敬,重邹然连忙把碗碟朝赵止处推,“师妹,你吃这里的,这儿还有许多。” 赵止不听,长筷依旧往‘荼’碟前伸,‘荼’不理会她,她便一直夹。 重邹然实在受不了这一触即破的紧张气氛,找借口尽快离席,带着随从匆匆离去。 赵止依旧从‘荼’碟里夹素斋,‘荼’安静地放下碗筷,他站起身离席,“姑娘原来喜欢吃生人碟中的菜。” 赵止咽下嘴中的饭菜,连忙跟着站起身离席,“对,对不起,白绫仙君。” “未做亏心事,何来的对不起,”‘荼’点燃一炷檀香,“姑娘不要唤我白绫仙君,同旁人一样叫我无名君便好。” “不要!”赵止连忙出声,然后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声音放低,“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疏远仙君,我只是不想和大师兄说话,故意那么说想要他快点离开。” 赵止跟着‘荼’走到门外的回廊中,在竹荫下拉住‘荼’的衣角,“白绫仙君,我怎么可能把你当成生人。” ‘荼’垂首,隔着白绫看向赵止,矫正她的措辞,“无名君。” 赵止抬起头,几乎倔强地说,“白绫仙君。” “无名君。”‘荼’语气平淡,并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 赵止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鼻头已然有些泛红,“那我不唤你无名君,也不唤你白绫仙君了,都太生疏。” ‘荼’开口,“那你想如何唤我?” 赵止抬起头,手指缠住‘荼’的衣袖,“我真的没有把你当成生人,我只有你了。” ‘荼’无言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赵止语气磕绊,舌头几乎打结,“哥...哥哥。” ‘荼’垂眼看她,见‘荼’没有反应,赵止继续喊,“白绫哥哥。” ‘荼’似乎叹了口气,把衣袖从赵止的手中抽出,“我可没有你这么一个妹妹。”话虽这么说,赵止的脑海里响起两声‘好感值+1’。 重门宫之上朗朗晴空,仙鹤浮云而起,而万里之外的鬼境中,血雨飘渺,黑云压城。 鬼城之上白日极短,生活在鬼境内的寻常百姓们早早地关上门,生怕被夜晚出来游街的邪道和精怪们找麻烦。 路上鲜有行人,他们打着伞,因为天上落下的血雨频频抱怨。 鬼境的夜市亮起,胆子大的百姓和精怪们纷纷涌上繁荣的街道,鬼火阵阵,有人在表演喷火,半空中的火焰几乎要融化血雨。 赵止撑着油纸伞踏出阵法,伞面上有蓝色的闪电攒动,隔绝漫天而落的血雨。 行于闹市,许多精怪与鬼对这位独行的姑娘感到好奇,但又纷纷被她周身笼罩的巨大灵压所震慑,不约而同地埋头躲避视线。 赵止踏上桥,桥两处灯火通明,赤红的河水上有白船游曳,桥的栏杆上坠有一串串鬼的眼睛珠,轮转着散发透亮的绿光。 过完桥,便是整个鬼境最大的鬼殿,与鬼市的热闹不同,这片绵延的鬼殿十分僻静,偶尔只会传来浣衣鬼敲打竹子的细小动静。 每个墙上都挂有灯笼,灯笼里转着精细的纸画,散发黄融色的暖光,不时有侍卫在殿墙之内穿梭,脚步声整齐而微弱,像是怕吵醒整个宫殿的主人。 这座与世隔绝的宫殿里,住着令四海八荒敬而远之的‘鬼世子’,将整个鬼境管理得井井有条。 鬼城内外,只要是家中有小儿啼哭,只管说上一句“你要是再哭,我便叫鬼世子把你捉去吃了”,保管小儿们纷纷吓得连哭嗝儿都不敢打。 在传言中,鬼世子一会儿是一头巨兽,一会儿是一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头,没有人看见过他的真面目,亦或是,看见他真面目的人也许都死了。 因果用笃定的语气说,“我敢肯定,鬼世子就是我们要找的殷至,他在鬼殿的深处。” 进入鬼殿后,天上的血雨便停了,赵止收起伞,她今日的打扮与平时不同,甚至可以算是‘入乡随俗’,是用两分好感值换来的‘鬼境精怪装’。 柔顺的头发里用植物的彩藤编了几缕俏皮的辫子,发尾坠有迷你的小石榴,衣裳上也有石榴形状的挂饰,手腕处系有一串浅赭色银铃,也被雕刻成石榴的形状。 赵止的右眼尾略显红色,点缀一抹极小的石榴状朱砂。 “近了,”因果说,“更近了,对,就在这处。” 赵止的脚步停在一扇雕有‘百鬼嬉戏’图的纸窗前,此殿极大,屋内隐隐有烛光摇曳,还有极弱的丝竹声。 “不知道为什么,”因果说,“神祇的气息极弱,他好像受了非常严重的伤。” 赵止沉默不言,她放下手中的伞,抬起手,而后在因果惊慌而又不解的注视下——将精巧的纸窗点破一个洞。 赵止被烛光映亮的双眼凑向纸窗,才低下头,身后便响起一道冰凉且阴沉的声音,“殿内的侍卫是都死了么。”
第七章 ◎“即使您需要我的性命。”◎ 因果的声音同时响起,“宿主,是殷至!你快逃,他气性很大的。” 赵止不慌不忙地转过头,发现身后并没有人,她眼角的朱砂被烛光照得泛赭,赵止对着虚空开口,语气里有恰到好处的惊喜,“世子哥哥,是你么?” 回答赵止的是从庭院中穿堂而过的风声,灯笼在风中不断摇曳,赵止手下的伞被风“啪嗒”拍倒在地。 明明没有人,赵止却感觉到夜色中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如同黑夜一般阴冷,风钻入赵止的衣裳中,愈发阴寒。 片刻之后,半空中再次响起那人的声音,“你是那老东西的私生女?” 随着这声落下,赵止的身体如同被磁铁吸住一般,一股无形的力量卷住她的后腰,她的身体“砰”得被卷入殿内,顺着风和烛火牵移的方向被甩到殿内的毯子上。 门“啪”得关上,赵止陷入深厚的毯子,艰难地爬起身,抬起被烛火描摹得如画的眉眼。 “石榴妖?”那声音不紧不慢地再次响起,“那老东西是个鬼,生不出你这样的精怪女儿。” 赵止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扣住她系着石榴苏的辫子往后一拉,赵止的脸被迫陷入烛光中,她抬起脸,终于将眼前人看清。 这么一看,眼中便再没有旁物。 赵止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幅奇诡的前朝志物画卷,又感觉自己在直视黑夜最纯粹的样子,对上殷至视线的那一刻,赵止甚至能听见自己脑子里如同被重物碾压般的声音,轰隆隆得再也装不下其他想法,赵止第一次觉得英俊能用惊心动魄这个词来形容,惊心动魄得甚至让人觉得恐惧。 殷至的瞳色尤其黑,是那种最深沉的夜色一般的黑,对上视线的赵止觉得自己要是再不收回眼,也许就要被神祇眼中的深沉给吸进去。 赵止因为殷至的容貌和气度而屏住呼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仅仅是直视他,却能切实地体会到疼痛感,且随着直视的时间越长,疼痛感也越来越强烈。 赵止强迫自己盯着殷至,且让眼神中的惊喜和倾慕显得十分真诚,“世子大人,我终于见到你了。” 殷至坐于榻上,镶着赭色条纹的玄袍散漫地往下垂落,他垂首看赵止的眼神像是看一粒粟米,或是一片蜉蝣。 而少女却因为他的眼神而脸色泛红,赵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始终认真地仰望着殷至,眼神比石榴粒的光泽还要亮,“我从小在鬼境长大,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世人皆说你貌丑流脓,可我一直相信您是这天上地下最美好神圣的存在...不,就算大人您貌丑流脓,便也是世人的审美错了,无论您生长成什么样子,世子您都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存在,”赵止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因为激动而无法平复情绪,“我真的没想到,世子您竟然比黑夜还要迷人。” 殷至漫不经心地垂下眼脸,“过来。” 赵止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撑着毯子小心翼翼地往殷至的方向移动,手上的石榴银铃发出微弱的响动,正如她因为神祇而欣喜的心跳,少女看着殷至高大魁梧的身姿,开始想象起自己把头枕在神祇膝盖上的场景,她的身体因为自己的想象而颤抖,她甚至想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她竟然对神祇有如此的想法,简直...简直是大不敬。 下一秒,她的身体更猛烈地颤抖起来,眼睛也随之睁大,因为那只指节分明的手猛然掐上她的脖子,用力地攥起。殷至的眼神如上古之龙一般幽黑,“现在还迷人吗?” 少女娇小的身体被凌空抬起,脸色由红转白,赵止甚至能听见自己脖子骨节收缩的声音,脖子上像是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巨蟒,缓慢而致命地收缩。 赵止的喉咙已经开始泛起血腥的甜味,但眼神却痴迷而向往地盯着殷至,仿若在凝视自己此生唯一赖以生存的信念,“世子...您永远是最伟大的存在,世间万物都没有您迷人。” 殷至收起嘴角散漫的笑,眉头微皱,仿佛在不解赵止到底为什么对他这么痴迷。 赵止快要缺氧,却低下头,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移动脑袋,想要用自己的脸蹭一蹭殷至的手。 少女柔软的脸颊刚要贴近殷至的手背,殷至眯起眼睛,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把赵止扔出去。 力量豁然松开,赵止重新陷入毛毯中,手腕上的石榴铃直响,她捂住自己的脖子,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咳得眼尾的朱砂愈发明显。 “宿主,殷至的状态好像比你还不好,”因果在赵止的脑海中说,“我刚才看见他背后的血几乎要把玄袍浸湿了,而且他似乎被某种力量给压制住了,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有移动过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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