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秦山主动承担起刷锅洗碗的任务,中间时不时扭头往里屋瞅一眼,若屏息去听时,还能隐约听见里头毛笔滑过纸面的细微摩擦声。 秦山的心情忽然有些微妙: 我都来了,鹤哥儿咋不说读书的事儿? 大约人类内心深处多多少少都有点犯贱的潜力,捧到眼前的往外推,不给的反而踮起脚尖够。 这话虽有些刻薄,但用来形容此刻秦姓少年的心情最合适不过。 一连晾了三天,就在连秦山自己也在怀疑坚持个什么劲的时候,他忽然听到秦放鹤开始背书, “人之初,性本善……” 难得听见对方在饭点之外的时间出声,秦山几乎本能地侧耳倾听起来。 念了几句之后,秦放鹤忽然停住,毫无征兆地问:“觉得耳熟吗?” 啊,问我吗? 秦山一愣,努力思索片刻,不大确定地说:“好像,好像以前听先生教过。” 秦放鹤之父曾免费为村中所有适龄孩童启蒙,大家都尊称一句“先生”。 秦放鹤点点头,“那你背一遍来听听。” 啊? 谁?我?!背书?! 冷不丁被点到的秦山头皮发麻,才要习惯性摇头,却又回想起连日来自己的经历,整个人就是一僵,硬生生把回绝的话咽了回去。 他像个被困在沙漠之中的久旱的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钻心挠肺想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往外挤,“人之初,性本善,性相,相……那什么远……” 就这么几个字,秦山已经快要背哭了,旧日开小差被先生抓包的恐惧又在心头。 秦放鹤:“……” 他耐着性子听眼前这部卡带的复读机憋了半天,再无下文后,违背良心地给出一个偏表演性质的笑,“很好。” “真,真的?!”秦山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秦放鹤极其缓慢且克制地做了个深呼吸,微笑,“真的。” 才怪。 但已经连着吃了好几天大棒,态度也还算诚恳,若再不及时上根胡萝卜,估计这头驴得彻底饿死。 就像放风筝,如果任由风筝乱飞,多长的线都不够拉的;可若一味紧拽,也很容易断。 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手法,秦放鹤相当熟练。 此言一出,秦山肉眼可见欢喜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惭愧。 “我,我就记得这么几句了……” 秦放鹤挑挑眉,哦吼。 成熟的“学牲”主要由三味配料构成:态度,勤奋,和关键时刻适量的自我pua。 这小子不错。 被肯定过的少年渐渐有了底气,他挠挠头,试探着去看秦放鹤的表情,“其实,其实我觉得,多听几遍的话,咳,我还能背更多!” 鹤哥儿从未像今天这般夸过我! 秦放鹤笑起来。 笑得挺好看,但不知为什么,秦山心里隐隐发毛。 “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秦山点点头,又摇摇头。 前面两句先生好像讲过,后面的么……讲过,好像又没讲过。 秦放鹤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古人奉行的都是“书读百遍其意自现”,简单来说就是自己悟。 背完了记住了,老师才会再问你是否有不通达的地方,然后重点讲解。 有天分的多读几遍后,还真就能琢磨出滋味儿来,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混个响儿,便是所谓的“愚钝”。 但这种方法很不科学。 所有知识都有规则。学习就像下棋,后掌握规则,还是先掌握规则,效果天差地别,前者“嘎嘎”后者“乱杀”。 接下来的几天,秦放鹤并未要求秦山背书,反而主动把《三》《百》《千》都挨着讲了遍。其中涉及到的典故,也都一一挑明。 原本秦山只是想来修复跟小伙伴的关系,可渐渐的,还真就听进去了! “哎呀,那个孟母可真厉害呀,几次三番搬家,他家里是不是特别有钱?” “……竟然还有姓米的?米,他家里一定不缺粮食吧?” 秦放鹤:“……” 你小子想象力挺丰富哇,该说你机灵还是不机灵?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半个月下来,秦山还真就把这三本启蒙书中有趣的典故记住不少,原文也能张口说几句,简单的字也能认几个,只是不连贯。 但这已足够令人惊喜。 秦山爹一声不吭把秦放鹤家的柴房堆满,并开始在山上疯狂抓兔子;秀兰婶子天天亲自煮羊奶送过来,若非实在没两件衣服可以换洗,她必然会赶超洗衣机。 夫妻两个就差把秦放鹤供起来了。 甚至后者觉得,如果不是活人供排位太不吉利,过年大祭拜的时候,他们家祖宗排位中必然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家教经验丰富的秦放鹤熟练地将家长们的盛情回馈在学生身上。 他大加鼓励道:“没想到七哥你学得这么快又这样好,外人不知道实在可惜,得空你也说给叔叔婶子听听,若是村里人得闲儿了,也说与他们听,如此方能彰显出你的能耐。” 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课堂上觉得我会了,可一考试,我不会! 说白了就是知识点没有吃透,需要查缺补漏。这种事单纯依靠本人很难,因为同样的思维模式不管再来多少次,都会造成同样的疏漏。 但如果去讲给别人听,那就不同了,你会被迫掌握所有。 啊?我这么能耐的吗? 秦山怦然心动。 秦放鹤微笑,忽然问了句题外话,“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有什么耍的么?” 秦山茫然,“什么耍?” 不就串门走亲戚,吃吃喝喝?吃饱了,捧着肚子窝在炕上才是最舒服的。 秦放鹤的笑容忽然诡异起来,熟悉的毛骨悚然卷土重来。 “嗯,从今年开始就有了。” 孩子上学了,长本事了,怎么不得当着亲戚的面表演一个背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 没当众表演过节目的孩子,人生是不完整的。
第11章 锋芒初露(一) “两个弟弟今儿就到是不是?”淑云抱着两床被子出来,问在墙角收拾车的秦海。 他们租的是个小小三合院,一间正房一间客房,因两个孩子还小便都睡在一个屋里,正好让秦山和秦方鹤睡客房。 秦海点点头,歉然道:“又要叫你受累了。” 自家来人,少不得媳妇招待,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两个少年还指不定塞多少呢。 淑云把那被子放在院中的晾衣绳上,对着阳光铺开,轻轻拍打几下,闻言噗嗤一笑,“你弟弟岂不就是我弟弟?” 顿了顿又说:“况且那两个孩子也着实招人疼,连个橘子也想着咱们……” 说的正是孙先生给了秦放鹤和秦山,又被他两人转手送给秦海夫妇的两个橘子。 倒不是说眼皮子那么浅,被区区两个橘子收买,只难为那小哥俩丁大点的年纪,做事竟这样周全大方。 是有良心的。 听到媳妇夸自家兄弟,秦海比自己被夸了还高兴,也越发敬重她,“可惜你不去。” 淑云笑道:“阿弥陀佛,就是不去才好呢。爷们儿不在家,我正好偷个懒儿,也把要给爹娘的东西拾掇拾掇。” 淑云怕冷,况且家里两个孩子也小,带了去麻烦不说,万一一个错眼看顾不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或是着了拐子的道,真比深挖心肝还难受,索性就直接不去。 说得秦海也笑了。 说话间,外头有人叫门:“大哥、嫂子,我们来啦!” 说曹操曹操到,秦海过去开门,对上自家亲弟一张……看上去既容光焕发,又明显透出疲惫的脸。 “你这是咋了?” 秦山:“……” 一言难尽啊! 秦放鹤从车里钻出来,笑道:“大哥还不知道吧,七哥这些日子也读书呢,三百千都会背了。” 秦海闻言果然欢喜,“这么好?背几句我听听。” 秦山如遭雷击,嘴唇颤抖,看上去随时都会哭出来。 又来了! 这些天白云村上下就跟着魔了似的,逮着他就让背,背完了就夸,夸得秦山想闹脾气都不好意思。 托他们的福,短短一个月功夫,他就被逼得背熟了《三》《百》《千》,简直难以置信。 秦放鹤笑得蔫儿坏。 就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一定要把别人的伞撕了! 成年人的世界,恐怖如斯。 后面淑云带着两个孩子出来问好,姐姐五岁,弟弟两岁,模样都颇周正,只是有些内向,小声喊了叔叔后,便将半边身子缩在母亲后面,好奇地打量陌生来客。 秦放鹤冲他们笑了笑。 这些日子他吃得饱睡得香,白嫩的脸上长出来肉,人也高了一些,又穿了新衣裳,看着很有点气派。 弟弟还小,不知道什么,只眨巴眼傻乐呵。倒是那小姑娘已颇懂得香臭,跟着嘻嘻笑了起来,两只羊角辫跟着晃了晃。 她拽拽淑云的衣摆,自以为小声地说:“这个叔叔好看。” 淑云和秦海就都笑出声,“小孩儿家家的……” 小孩子怎么啦,小孩子也懂得很多呀,小姑娘不服气地撅起嘴巴。 暂时摆脱背书阴霾的秦山乐颠颠走过去逗她,“那我好不好看?” 小姑娘瞅了这个以前见过的叔叔一眼,再看看秦放鹤,没作声。 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秦山:“……” 我咋了?! 鹤哥儿都说我浓眉大眼的长得气派,你这小丫头片子,简直不识货嘛! 后头的两口子笑作一团。 小姑娘竟绕过秦山,大着胆子走上前,仰头问秦放鹤,“叔叔,你叫什么啊?” 秦放鹤觉得有趣,蹲下去跟她视线齐平,说了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我十一叔。” 在同辈之中他排行十一。 顿了顿又礼尚往来道:“那你叫什么?” 小丫头歪歪脑袋,羊角辫也歪歪斜斜的,“我叫平姐儿。” 秦放鹤笑着捏捏她的小手,“好,平姐儿。” 郁闷了一阵的秦山转身从车里拿出来时买的两封点心交给淑云,又故意大声对平姐儿道:“不给你吃。” 平姐儿冲他做鬼脸,“就吃!” 秦山还了个鬼脸,过去两手抓她腋下,直接把小姑娘高高举起,笑着在院子里奔跑,边跑边居心叵测道:“平姐儿,小叔教你背书吧……” 众人说笑一回就吃午饭。 淑云确实如秦海说的那样,料理得一手好汤水,晌午便竭力蒸了一碗蒸鱼、一只肥鸡,外头卖的烧肉割一盘来,另有一个萝卜汤和白菜锅里贴的饼子,俱都喷香。 已经是腊月二十六,街上许多店铺悉已关门,早有耐不住的顽童从家里软磨硬泡弄了炮仗来放,街头巷尾时不时炸一声,唬得人心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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