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早早歇下,次日一早,淑云又替哥儿仨准备了干粮和水,送他们出门。 倒是听了许久侠客捉鬼故事的平姐儿颇为不舍,拉着两个小叔叔的袖子哭鼻子,“不走!” 秦山捏捏她的小脸儿,“马上就回,后日你还得跟我们回去过年呢!” 说了一回,这才上路。 平时人流如织的商店街意外安静,往日迎来送往的包子铺、羊汤店也是大门紧闭,连掌柜的到伙计早早家去过年,只两排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摆,间或有风卷起地上的鞭炮碎屑和雪沫,红白分明。 待过了商店街,却又瞧见不少人陆续从各个客栈、街巷中钻出,汇入主路,一起往县城方向走去。 秦山没去过县城,今天便是秦海赶路,他跟秦放鹤两人都不甘寂寞,从帘子里钻出脑袋来看。 “喝,这么些人,都是去县城耍的么?” 秦海也才二十来岁,多少也有些爱玩,笑道:“可不是么,今儿城门彻夜不关,大家伙儿都撒欢儿了。“ 大禄朝没有宵禁,但入夜后城门关闭,不得随意外出,一年之中只有几个大节日例外。 去县城比从白云村到镇上还远,途中经过若干村镇,也都有或赶车或徒步往县城走的,无数车马渐渐汇成望不到头的长龙,烟尘弥漫、车轮嶙嶙,煞是热闹。 秦海扭头对两个小的道:“瞧瞧,这么些人,晚间回来也不怕了。” 城里花费多,大家多半是要连夜回家的,郊外荒凉,有这么多人一起,便是劫匪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闷。 等能看见章县城门时,未时都过了,又慢悠悠排队入城。 三人在路上轮换着吃了淑云嫂子准备的猪油渣萝卜大包子,满口生香,一点儿也不饿,倒比那些空腹来的从容些。 今夜晚宴在城中迎客楼举办,两边酒馆茶楼都被官府包下,周县令等官员乡绅和年初名列前茅的几名秀才、县学的教授们都在主楼,余者商人代表等在副楼。 终究是官商有别,阶级差距之大,更甚天地之远。 另有本地或外地的有钱人,也是提前两个月就在周遭订下位置,都等着一睹父母官的风采。 像秦海这些外地又没钱的,只能随到随看,什么地方有空就钻进去。 距离宴会开始大约还有一个半时辰,早有手持长矛的官兵把守街道,严查可疑人员。 今夜县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会到场,万一出点什么岔子,丢人事小,赔命事大。 各处都挤得要命,秦海先找地方存了车,左右开弓护住两个弟弟,“都跟着我,千万别走散了。” 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又从路边买了一截绳子穿在自己裤腰带里,另两头分别系在两个小的手腕上。 路边早就没位置了,若非官府怕弓箭手居高偷袭,房顶上都要爬上去人。 说老实话,秦放鹤有点后悔来了。 没想到人竟然这么多! 他实在低估了古代底层百姓的文化娱乐匮乏度。 秦海四下看了一回,瞄准一棵枯树,当即分开众人,用力将秦放鹤和秦山托了上去,他自己在下头守着。 做完这一切后,秦海才敢松口气。 行了,孩子们上了树,就不怕被抢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秦放鹤和秦山在树上蹲得腿脚发麻也不敢下来,生怕被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群抢了风水宝地。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忽听得一阵锣响,又有官差高喊什么“县太爷到,闲人回避”等语,秦放鹤等人忙伸长了脖子看去,果见前头两列红底黑字描金虎头牌开路,上书“回避”“肃静”等字,中间夹着一溜儿轿子到了。 打头下来的是个穿着青色补子的中年文士,身量高瘦,大约就是县令周大人了。 他似乎是个颇和气的人,下轿后并未急着上楼,反而先回身同百姓们拱了拱手。 人群中顿时炸开巨大的欢呼声,这阵骚动如海浪般向外席卷,连带着远处的秦放鹤等人都被感染。 有人都激动得哭了。 秦放鹤心道,看来这位周大人的官声还不错。 这种场合,自然不能排除有托儿的可能,但这么多老百姓的反应做不得假,倘或他真是那般酷吏贪官,想必就没这么多人跑过来看了。 官员们的到来宣告了宴会的正式开始,先放了几挂大红鞭,拿出美酒来敬天敬地。周县令和另外两个官儿又说了几句什么,离得太远,秦放鹤一句没听清,只瞧着近处的人群又开始狂热。 早已就位的舞龙舞狮队在敲锣打鼓声中舞蹈起来,周围另有其他耍把式的,秦放鹤看得津津有味。 现代社会娱乐虽多,但却没了烟火气和人情味儿,大家不过临时胡乱凑在一处,掏出手机拍一拍就散了。 但这里不一样。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哪怕看不见,也听得入迷。 不过对秦放鹤而言,看戏只是附带的,他瞄准的是后面的活动。 朝廷看重读书人,各级官员自然也不例外,几乎每年宴会尾声,周县令都会带头作诗,又命同来的读书人们相合,收上来后现场点评。 若在平日,寻常百姓哪里能见得了这许多乌纱?若果然能一鸣惊人,便是前途无量。 据说早年就曾有一个书生,虽屡试不中,但着实作得一手好诗,当时的县太爷爱惜人才,做主叫他入了县学,如此混了几年,竟也中了! 故而每到这个时候,都有各处急于出头的白身们野心勃勃,伺机而动。
第12章 锋芒初露(二) 热闹的人群中,快乐相互感染,奈何蹲在树杈上的秦放鹤志不在此,肢体麻木,精神都有些倦怠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锣响,远处有公人扯着嗓子喊道:“大人有令,凡在场的,皆可做一首诗来……” 又细细说了主题和其他要求,限时一炷香。 秦放鹤的精神为之一振。 终于等到了! 类似反应的不止他一个,那差役才说了话,街边立刻就有几个穿长袍的熟练地掏出纸笔,就地书写起来。 有人准备充分,提前在店内抢得风水宝地,可以舒舒服服坐着书写;而更多的则是站在街边,杵在人群之中,艰难应对。 不过都比猴在树上的秦放鹤强。 眼见秦放鹤也掏出纸笔,秦山诧异道:“鹤哥儿,你也要写么?” 秦放鹤嗯了声,左看右看,皆是凹凸不平的树杈子,竟无一处平坦可以落笔的。而地上则挤满了人,放眼望去密不透风,还不如树上。 秦山也着急,索性背过身去,亮出脊背,“来,你铺在我背上写!” 秦放鹤有点心动,奈何树上狭窄,他们本就是扭曲着的,若要腾出手来写时,便瞬间失去平衡,若非秦海在下头扶一把,只怕登时便要跌落。 秦放鹤皱了皱眉。 这样的处境,确实是他来时没想到的。 好不容易来到此处,只差临门一脚…… 正茫然间,斜下方一位老妪忽出声道:“后生,你可是也要作诗么?” 她的头发已全白,看穿着打扮,也不过寻常人家,望向秦放鹤的眼神十分慈祥。 “是。”秦放鹤道。 居高临下与老人家讲话着实不妥,不过眼下也实在无可奈何。 那老妇人听了,竟努力抬高了声音,对周围拥挤的人群道:“诸位,这里有个哥儿也要作诗哩,是咱们穷人家的孩子,只愁无处下笔,大家伙儿往后略退一些,叫他下来在我的板凳上写吧!” 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不耐久站,走到哪里都带着板凳,只不过今日特殊,实在没有坐处,这才同大家一并站着。 秦放鹤愣住了。 却见周围先是一静,继而众人纷纷仰头往树上看来,眼见他果然手持纸笔,便开始有了响应之声。 “呦,还是个俊哥儿。” “罢了,虎头,上来,爹抱一抱你。” “当家的,咱再往墙角挪一挪罢……” “后面的,能再退一退不?有哥儿要写诗哩!” 各色口音犹如夜幕下的烟花,在这人群一角静静绽放,又像雨季落下来的珠点,迅速向四周扩开涟漪。 很快,树下便出现了一块空地,秦海的嘴唇嗫嚅下,什么都说不出。 他只是转过身,向秦放鹤伸出手去,“来,哥接着你。” 秦放鹤的心情很奇怪。 他甚至回想起儿时老家那破败的教室。 其实那实在算不得教室,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所有学生的手脚都长满冻疮,又红又紫,满是流血化脓的伤口。 没有黑板,村民们用锅底灰涂黑,没有桌椅,家长用石块堆砌。 但所有人都很努力地上课,写作业。 看着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秦放鹤忽然就想起了那几位山村支教的老师…… 他们图什么呢? 他们什么都不图。 这个角落的视野很不好,距离周县令等人所在的主楼也远,除了听个响儿之外,站在地上的绝大多数人其实是看不到什么热闹的。 不过此刻,蹲在地上写诗的少年才是最引人注目的景致。 “呦,这字儿可真好看……” “瞧瞧人家才几岁,都会作诗了,二宝,你家去也学起来!” “我不……” “嘘,别出声!” 就为了这一刻,秦放鹤准备了很久,再下笔时出奇冷静。 孙先生的叙述,秦海的坊间传言,还有那本珍贵的批注选本,再加上刚才自己的匆匆一瞥,一点点构成周县令的轮廓: 南方人,中老年,仕途不畅,官声不错,政绩尚可,政治手段相对温和,总体而言,算是一位比较务实的地方官。 秦放鹤非常清楚自己的缺点,诗词构造方面灵气不够。 这是天分问题,哪怕再给他一万年,他也成不了李贺、李白那样灵光闪烁的天才诗人。 同样的,他也极其明白自己的优点:实践经验,沉稳踏实,以及天生的政治嗅觉。 周县令,不,应该说大禄朝整套科举选官体系都非常现实,考试中对时政的看法占比很高,诗词只是次要的。 所以,只要秦放鹤正常发挥,绝对能打败一干死读书的清澈书生,排在上等。 但这还不够。 像今天的场合,周县令必然会召见几位合他心意的人,但具体几位?谁也说不准。所以秦放鹤不仅需要上等,还要尽可能名列前茅。 他需得让对方第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不同来。 一炷香很快过去,陆续有雪白的纸片被送到主楼上首的山水纹酸枣枝大桌上。 “今年卷子不少,”一名官员略啜了口茶水,对周县令笑道,“大人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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