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犯官之后和正得用的臣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只是不曾想如玉那般绝绝,竟一头碰死了。 到了这一步,才算是真正犯了众怒。 天元帝的耐性也即将告罄。 所以程家有此举动,天元帝多少有些不快,也能理解。 治家和治国本质并无不同,想要那庞然大物延续下去,有时不得不下点狠心。 六月的白昼极长,今日不必秦放鹤值夜,结束一天的工作时,朦胧的日头还在西边高悬着。 夏日多雨,打从早上开始便淅淅沥沥的,巨大的石板砖被浸成亮晶晶的深色,薄薄一层积水中倒映出巍峨幽深的宫宇。 雨点不断落下,那些宫殿的倒影便也随着接连溅起的涟漪,摇晃着碎了,恍若大梦一场。 这几日已经很有些热了,此刻下雨,凉意袭来,煞是舒爽。 秦放鹤接了侍从手中的伞,“你们先回去吧。” 又对秦猛道:“陪我走走。” 如今秦山和秦猛每人带着几个手下,轮流跟秦放鹤出门,今日是秦猛当班,秦山那班则留在家中照应阿芙那边。 秦猛应了,“不妨先换过雨屐,免得湿了难受。” 秦放鹤摆摆手,“不必麻烦,我只沿着路边高处走。” 说完,率先撑着伞迈步出去。 秦猛觉得秦放鹤有心事,却也不好问,只小心帮他看着沿途车马行人。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京城的人总是这样多。 秦放鹤的目光随意落在迎面走来的陌生人的脸上,看着那些曾经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好奇、诧异,乃至麻木,颇有种过来人的唏嘘。 快到饭点了,路边各处饭庄食肆陆续上客,湿漉漉的空气中艰难弥漫着酒菜香气。 天气一凉,那些翻滚着汁水的铁锅、蒸笼内便窜出滚滚白龙,弥漫了整座街巷。 秦放鹤带着秦猛自水汽中踏过,原本冷硬的官袍上,便也沾染了些许烟尘。 路过一家点心铺子时,秦放鹤还进去买了半斤梅汁姜片,眉目柔和,“阿芙爱吃。” 不光阿芙喜欢,阿嫖那小东西如今最爱从大人口中抢吃的,抢到了,砸吧一下,又嫌辣。 可过一会儿,又馋,“尝尝……”“辣!”“尝尝……” 走着走着,秦猛就发现路边街景有些眼熟,忙追了半步,“前头就是程编修家了……” 双方不睦已久,如今程编修又犯了事,怎得到这里来? 秦放鹤嗯了声,又走了一小段便停下,站在街边静静地看着。 豆大的雨点击打在油纸伞面上,砰砰作响,他不离开,也不上前,仿佛在等什么人。 因天元帝看重,程璧这两年风头极盛,几乎日日有人慕名前来,可谓车马盈门。 可如今呢?出事才多久,便门可罗雀了。 偶尔有人经过,还会指着那门墙,面露鄙夷。 瞧见了吗?那就是逼死情人一尸两命的当官儿的家……真是晦气。 过了会儿,一顶青布小轿停在门口,走出来一个身形消瘦、满面憔悴的妇人,正是程璧的妻子。 她也发现了路边的秦放鹤,微微一怔。 当初秦放鹤成亲时,她曾随程璧一同吃喜酒,故而认识。 她知道我是罪魁祸首么? 大约是不知道的。 不过我也问心无愧就是了。 哪怕再来一遍,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秦放鹤冲她遥遥一礼,对方也还了一礼,然后转身进门。 那两扇木门缓缓关闭,将一应嘈杂都挡在了外面,可焉知里面一定会更安静呢? 秦猛微微蹙眉,忍不住嘟囔道:“您特意来探望,她怎能如此无礼……” 虽说后来两家闹翻了,但眼下程璧落难,恐怕也没人登门了吧?难得来了一位旧相识,难道不该热切些么? “并非她无礼,”秦放鹤收回视线,“一来她眼下心烦意乱,无力待客;二来,恐怕也不需要我的怜悯和资助。” 眼下程璧虽然被除名,但他之前的二十多年可都是锦衣玉食,这一二年间更有名气,常有人重金求字画,多的是进账。 真要算起身家,保不齐秦放鹤还比不上人家呢! 秦猛就不解了,“那咱们来做什么呢?” “看看失败者的下场,”秦放鹤轻飘飘道,重新调转脚尖,继续往前走去,“倘或哪日我败了,她的今日,就是阿芙的明日……” 还有阿嫖…… 多么可怕。 所以他一定不可以输。 阴天下雨,天黑得格外快些,才走了几刻钟,道路两侧的宅院内就陆续透出橙黄色的光晕来。 有光,就有人,就有活气。 秦猛扭头看看那座黑洞洞冷清清的院子,突然打了个哆嗦,“说这些作甚!咱们才不会输呢!” 走出去没多远,竟意外碰见了那位主动留在国子监的高丽王子。 说意外,其实细细算来,也不算意外。 王焕颇有几分机敏,留在大禄后也识情识趣,平时非常低调,不摆王子架子,但也不显得很谦卑,听说在国子监里人缘还不错。 他好像真的全身心投入到汉学的研究中去,将当世大儒和年轻一辈辈的杰出文章都倒背如流,也时常与人交流,其中尤其推崇程璧和赵沛。 如今偶像之一跌落神坛,难免唏嘘,过来看看也在情理之中。 鉴于两人的身份都颇敏感,半路遇上了也没停下闲聊,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然后便擦肩而过。 次日秦放鹤和孔姿清这一班在天元帝跟前轮值,中间天元帝处理政事累了,歇息,便叫了秦放鹤上前,问他外面的情形。 这样的对话,众人早已司空见惯,而天元帝也习惯了隔三岔五让秦放鹤说说外面的民生、物价。 虽说别的翰林也长了嘴,但毕竟出身不一样,好多常人看不到的地方,秦放鹤就能看到。 但今天天元帝想听的,显然不是鸡蛋几文钱一个。 “如今瞧着外头街上,全是端方君子。” 秦放鹤低垂眼帘,语气平静地说。 孔姿清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这话里话外嘲讽的味儿,都快冲出天灵盖了…… 程璧和如玉的事一出,所有官员、文人俱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起来,一时爱逛窑子的也不逛窑子了,爱写风流诗的也不写风流诗了,活脱脱浪子回头模样。 近一个月来,各处青楼楚馆连带着戏园子、酒坊的生意直线下滑,有几家本就一般的直接关门大吉,竟是业界前所未有的大萧条。 都不用朝廷下令整治,它们自己就快吓死了。 天元帝如何不知那满朝文武是怎么想的,偷腥的猫果然改了么?未必。 只是都不想在这个当口触霉头罢了。 “怎么好端端的往他家去,怎么,你还可惜了?”天元帝端起燕窝粥吃了口,似乎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虽然知道京城几乎所有的事都瞒不过皇帝的眼睛,但每次他这么说起来时,秦放鹤还是不免暗自心惊。 “其实本是有些心绪繁杂,想着走走,不知不觉就走过去了……” 半真半假。 他们毕竟曾是好友,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否认不得。 如果现在说些狠心绝情的话,固然可以明哲保身,却也难免给天元帝留下一个“此人翻脸无情、落井下石”的印象。 一个人可以对昔日的朋友这样狠,那么有朝一日,是不是也会对他的君父如此? 天元帝继续吃着燕窝粥,头都没抬,“哦?那去过之后心情可平复了?” “说平复倒也不尽然,只是颇多感慨,”秦放鹤低垂着眉眼,微微叹息一声,“程璧有负皇恩,如何发落,自有陛下做主,只是微臣如今见了那妇孺,也觉心酸,说不得便要引以为戒。” 他早就放出不纳妾的豪言,一年多来又爱护女儿、敬重妻子,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说这些话非但不突兀,反倒让人觉得他儿女情长,更添温馨,也更有人情味。 人总是缺什么想什么。 穷人想钱,有钱的想权,有钱又有权的,难免会骚包地渴望起感情来。 果然,天元帝听了,随手把勺子丢回碗里,似乎也没了喝的兴致。 他抓着白玉莲花手串拨弄几下,盯着秦放鹤,半晌,方才幽幽道:“若人人都如你一般懂事,朕就省心了。” 对程璧的处理,刑部很头疼,首先天元帝仍未明确表态,只叫他们依律办理。 可……原告都死了,死无对证啊! 况且圣意难测,之前程璧那般受宠,眼下虽落魄了,可万一哪天天元帝突然又觉得他好了呢?此时处理过重,届时他老人家会不会迁怒于我们? 下头的官员们没法子,一层层往上问,最终问到刑部尚书头上。 他乐了,“这有何难?拖着呗!” 说白了,就男欢女爱那点事儿,瞧把你们一个个愁的! 先前陛下拖,这会儿你们麻溜儿处理了,衬得陛下像甚么? 就拖着,拖到陛下自己开口!好坏与他们无干。 众刑部官员一听,顿如醍醐灌顶,一身轻松。 那就,拖着! 这一拖就到了七月初。 一个国家的事真得太多了,多到哪怕再猛烈再匪夷所思的案件,不出两个月,就会被人忘到后脑勺。 就在连秦放鹤都险些忘了刑部大牢里还压着一位昔日同僚时,那边忽然托人递了个口信出来: “程编修说,他想见见您。” 谁知秦放鹤的表情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不去。” 来人懵了,“啊?”
第135章 流星(二) 人来时秦放鹤正练字,听了这话,笔下未停,头也不抬,“可有刑部公文?” 自然是没有的。 不然刑部也不会只派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在休息时间穿着便服鬼鬼祟祟请自己过去。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来人就有些尴尬,赔笑道:“这个……是他私底下想见见旧日朋友,说几句要紧的话。” “他是甚么身份,还是你以为本官是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莫说如今程璧已是戴罪之身,革职查办,就是平常,秦放鹤也比他高了足足一品两级! 我乃朝廷正六品翰林院修撰,天子近臣,一无公文,二无手信,叫我过去? 哼,也要掂掂自己够不够分量! 轻描淡写一句话,来人就迅速涨红了脸,额头微微见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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