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个人精,知道闹得这一出必然传遍十里八乡,担心有人觊觎小孩儿家产,便故意在这日张扬,说秦放鹤的钱都花光了。 众人听了,也不起疑。才十岁的娃娃嘛,能有多大本事?这可是足足两口猪,还能有剩? 又有人酸溜溜暗骂秦放鹤傻,不晓得闷声发大财,却把银钱便宜了外人。 听说将近二两银子哩!够一家人吃好久啦! 下过基层的秦放鹤很清楚,其实绝大多数老百姓的需求非常简单,就是吃饱穿暖,有屋子住,谁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好处,就服谁,就拥戴谁。 他为村民们买猪,头一个,自然是真心感激,想叫大家伙儿吃顿好的。 可若说一点儿别的打算没有,也不尽然。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名声就是第二条命,“仁义”“纯孝”“知恩图报”,都是最要紧的。 自此之后,他的名声更无一点瑕疵。 屠户经验丰富,带人将肥猪四肢绑在村口巨大的石磨盘上,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嘿”一声,雪亮刀刃便已没入脖颈,顺着刺破心脏。 肥猪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疯狂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周围顿时响起海浪般的惊呼声,有胆子小的,已然捂住眼睛不敢看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刃离开猪身子的瞬间,热气腾腾的血浆喷涌而出,随着它渐渐微弱的呼吸起伏着,准确落入提前预备好的大木桶里。 猪血可是好东西,略撒点盐巴凝固了,炒着吃煮着吃都喷香! 屠户对自己这一刀也颇满意,扭头冲大家伙儿抱了抱拳,高声贺道:“红红火火过年好哇!” “过年好啊!” 天有些阴,风也很凉,但这一声就像讯号,所有人都被热烈的喜气包围了,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相互问起好来。 “肉!”有幼童嘴馋,咬着手指对着生肉便喊起来,口水滴答。 众人便都发出善意的哄笑。 “可不是?肉!” “你十一叔花银子买的肉,指定香!” “多吃,吃了你十一叔给的肉,来日也像他那么有出息才好!” 秦放鹤和老村长相互谦让着,上去浇了第一瓢开水,宛如剪彩仪式,然后退到一边,交给健壮的后生们脱毛。 屠户在旁边立着,顺便指点一二,待猪毛褪干净,复又操刀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两头猪分割开来。 秦放鹤站在一边含笑看着,果然是庖丁解牛,刀尖入肉无限丝滑,不见半点滞涩。 他见缝插针对秦山和秦松道:“瞧见了么,这屠户当初也未必有什么杀猪的天分,但天长日久的也便练出来,读书也是一般无二。” 无他,唯手熟尔。 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纵然来日考不中进士、举人,还考不中秀才嘛? 退一万步说,就算连秀才都考不上,总归知书达理,不拖后腿,也能教导子孙。 兄弟俩听了,若有所思。 秦放鹤挨个儿拍拍他们的肩膀,颇有几分老师的风范,结果一扭头,就见人群之外杵着几个意想不到的人,嗯? 桂生老早就瞧见他,见他看过来,咧着嘴露着牙拼命招手,“小秦相公!” 秦放鹤快步走过去,又惊又喜,对来人道:“大冷天的,你不在府里预备过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除桂生之外,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健壮汉子,天寒地冻也没穿多厚,隔着衣裳都能瞧见伟岸的肌肉,看向四周的眼神十分锐利,显然充当全职保镖的角色。 “人多事杂,我不耐烦待着。”孔姿清瞧了秦放鹤几眼,“数月不见,倒是高了不少。” “那是!”秦放鹤对自己的营养进补效果得意非常,闻言越发努力挺胸抬头,然后就发现……对方也长个儿了。 年龄的差距还真不是一时半刻追得上的,他面无表情呵呵两声,瞬间后退拉开距离。 孔姿清眼底沁出几分笑意,也不戳穿他的小心思,往人声鼎沸的杀猪现场瞄了眼,显然有些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秦放鹤笑道:“杀猪呢,可惜你们来晚了,没热闹可看。” 他看了眼孔姿清滚银边的松鹤延年刺绣锦袍,还束着玉带,外头罩着皮毛斗篷,整个人跟四周格格不入,又笑,“算了,你穿着这个,我也不敢叫你上前,走走走,这里怪冷的,人也杂乱,没得磕着碰着,去我家里再说。” 孔姿清却正色道:“该先拜访贵村长辈。” 怪知礼的,秦放鹤想了下,扭头见老村长正喜滋滋蹲在角落里傻乐呵,“也罢,你且等等,我去找村长。” 不多时,村长急匆匆过来,“贵客贵客”说个不停,对着孔姿清又敬又拜,倒把孔姿清弄得不自在起来。 秦放鹤忍笑,适时打圆场,“您照应着,我先带他家去吃碗热茶暖和暖和。” 老村长拼命点头,并不敢如秦放鹤那样随意对待,“对对对,赶紧去赶紧去,这里不是孔老爷待的地方,等会儿我叫老七老八给你们送过饭去,别出来了。” 孔老爷:“……” 秦放鹤:“……噗。” 怕进一步引起骚动,秦放鹤带着他们主仆三人绕小道家去,边走边说:“天这么冷,又阴恻恻的,保不齐就要下雪,你也不多带几个人……” 孔姿清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进屋后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伸手摸了摸暖呼呼硬邦邦的炕头。 他家都是地龙,墙和柱子热,却不像这样在屁股底下。 怪有趣的。 这里确实很穷,屋里空落落的,一色摆设全无,桌上甚至连个花瓶都没有。但秦放鹤显然是个很体面的板正人,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也都擦得锃亮,看着就舒坦。 灶台和炉子都封着,秦放鹤弯腰拨弄两下,火苗便又跳了起来,炉盘上的水壶开始唱歌,乳白的水蒸气呼哧呼哧喷了出来,顶得壶盖哒哒作响。 外头实在冷得厉害,他伸手烤了烤火,这才觉得僵硬冰冷的指头重新柔软灵活起来。 他往茶壶里切了几片老姜,又慷慨地放了几颗红枣、一勺红糖,用开水冲开,分出来红彤彤几碗,热辣辣的甜香便窜了出来。 “事先说好,我家里可没什么好东西,将就些吧。” 孔姿清看着粗瓷大茶碗里热乎乎的红枣姜茶,不禁莞尔,也不矫情,端起来慢慢啜了两口。 唔,有点辣。 桂生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牛皮纸包裹,送进来就又去外头整理马具,顺便逗弄下圈里的鸡鸭们,惹得咯咯嘎嘎叫成一团。 孔姿清将包裹递给秦放鹤,“匆忙叨扰……” 秦放鹤半点不推辞,美滋滋接过,“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打开一瞧,却是四色十二花神套印的信笺,栩栩如生十分精美,凑近了闻时,似乎还有淡淡梅香。 极好极好。 屋子格局很简单,进门是灶台,左右两边都通着炕,右手边做起居待客之用,左侧做书房,日常教学也在此间。 秦放鹤拿着信笺进了书房,珍而重之收起来,后头跟着个看什么都新奇的孔姿清。 房间很小,加起来也不如他的卧房大,但规划得极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墙边立着原木色的书架,雕花螺钿皆无,只刷了层清漆,反倒素净清雅。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除常见的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好些手抄本,都是秦放鹤跟孙先生混熟之后去白家书肆抄的,扣除基本笔墨纸砚消耗,堪称零成本。 孔姿清简单浏览了封面,发现秦放鹤看书很杂,圣人言有,诸子百家有,历年选本有,乱七八糟的话本游记和奇闻异志也有,主打一个百无禁忌。 乱而有序,倒像极了他这个人。 见正中大书桌旁另有一张小案并两条板凳,也有书本纸笔,看样子常有人来,孔姿清何等聪慧,略一思索便猜到了,“你收徒了?” 秦放鹤没漏掉他话中揶揄,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快别挤兑我,我什么身份,哪里是能收徒的?这村子什么样儿你也算瞧见了,自从我爹去了,再没个通文墨的人,我虽不成事,好歹能带着他们读几页书、识几个字,来日不做睁眼瞎,也不怕给人蒙骗了。” 他说话的时候,孔姿清随手拿起一张描红,扫了眼便眉头紧蹙,活像看到什么丑东西。 秦放鹤哈哈大笑。 孔姿清努力克制着嫌弃,将描红放回,难得郑重道:“你教导旁人固然不错,但需以自身为上,万不可本末倒置。” 秦放鹤领情,点点头,“你放心,我自然是把自己排在头里。” 说话间,秦山闻讯赶来,先在院子里跟桂生说了几句,又进来向孔姿清行礼问好,这才将秦放鹤拉到一旁,“村长说杀猪饭终究不体面,已吩咐人单独割了两条好肉出来,你手艺好,看着帮孔相公弄些精致的不?” 这可是秀才公,见官不跪的,又是那般门第,需得敬重着些。 杀猪饭杀猪饭,主打一个热闹,其实就是大锅炖,什么粉皮子、渍酸菜统统丢进去,猪头猪尾巴不分家,大火滚开了烧得稀烂,炖得肉皮酥、骨头脱,确实不怎么好看。 但只要料给够,火候给足,并不难吃。 秦放鹤扭头看看正在桌边规规矩矩端坐着,搂着粗瓷大茶碗的小少爷,觉得有点不能联想他埋头吃猪肉炖粉的画面。 唔,有些喜感。 “也好,不过也帮我们带一碗过来,我还馋呢!对了,额外给我要两根排骨。”秦放鹤笑道。 他自吃他的,额外再做几个菜就是了。 那边桂生已经在狂咽口水。 秦山应了,临走前瞅了桂生和另外一个汉子一眼,热情相邀,“你们大老远来也辛苦了,走,上我家去歇歇脚!” 桂生:“……哎。” 是他糊涂了,平日也就罢了,主子在,怎能一并用饭? 呜呜。 快过年了,不晓得小秦相公会做什么好吃的…… 同来的汉子看向孔姿清,有些犹豫。 孔姿清点点头,“去吧。” 那汉子冲他行了一礼,这才去了。 看着秦山带人离去,秦放鹤感慨万千,心道你要是读书时也有这个劲头该多好! 一旁的孔姿清看看秦山,再看看秦放鹤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来那就是笨徒弟之一了。 倒也有几分伶俐,只不用在正道上,日后难评。 秦放鹤去厢房一阵翻找,凑出来一盘橙红色的柿饼,另有一碗糖瓜,还有一匣子冬瓜糖,端进来放到炕桌上,“知道你不稀罕,多少是个待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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