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看向秦放鹤,却发现对方平静一如往昔。 “鹤哥儿,你不怕么?” “不怕。”秦放鹤抄着手,慢慢踱步,语气静如死水。 上辈子他考过的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场,早就麻了。 考场……是他的快乐老家。 “砰!” “砰砰!” 二炮响了,意在催促考生立即出发,不少人都被吓一跳,越发紧张起来。 又转过一个街角后,就有衙门拉起的红绳,顺着红绳一路前行,便到了考棚前。 整条大街三步一火盆,五步一火把,恍如白昼。 送考生的家属在距离考棚大门三丈远的地方就不能上前了,秦放鹤从秦山手中接过背篓,拿着文书与第一道关卡的衙役核验过了,去旁边换专门盛放物品的考篮。 拿了考篮,再去大门口排队,接受全身检查,这一步极尽严苛。 秦放鹤 亲眼看到有几个考生因为衣服封了里子,或是棉花塞得太厚,公人一按之下按不透,被当场撕开,棉胎掏得满地都是。 “得了,进去吧!”公人没搜出什么来,摆摆手叫下一个。 那考生足有四十多岁,满脸羞红,捂着衣裳哆哆嗦嗦嚷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吾辈读书人,岂能被如此羞辱!我要见大人,我要见周大人!” 那公人却不理他,一边检查下一个,一边斜着眼睛嗤笑道:“见大人?大人昨儿就进去了!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也不是头一回考,怎么个规矩不清楚么?却在这里哭丧……” 那考生被说得哑口无言,周围人有看热闹的,也有唏嘘的,却无一人替他说话,只得原地愤愤骂了几回,终究舍不得临场放弃,满腔羞辱地提着篮子进去了。 公人兀自在后头对等待检查的考生们喊:“都瞧见了么,别打量谁是吃素的,若有那夹带、偷藏的,趁早歇了这心思!再有衣裳不合规矩的,也都趁早换了,大家都省事!” 秦放鹤眼见队伍中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有公人大步上前,指着人群中一个眼珠乱转的考生喝道:“松开手!” 那考生如遭雷击,大冷天的,额头上眼见着便滚下汗来。他的嘴巴开合两下,头脑一热,竟转身欲走,“我,我家中有事,不考了,不考了……” 见此情形,那公人岂有猜不到的,哪里容得他逃脱!立刻箭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只向他腕上一捏,那考生便哎呦痛呼出声,半边身子都软了,当即跌坐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那公人抓住他方才捂着的衣襟处,一拉一扯,“嗤啦”一声,棉袄就裂了缝,露出里面写满蝇头小字的纸片来! “好大胆贼子,来啊,把他拿了!立刻禀告大人!文书也下了,互保的是哪几个?” 饶是秦放鹤也不禁心跳加速,如众人一般努力伸长了脖子去看,生怕自己就是那倒霉催的五人之一。 所幸,不认识! “差爷饶命,学生一时糊涂,绕过我这回吧!再也不敢了……” 眼见事迹败露,那考生登时软烂如泥,当场哀告起来。 官差们却哪里理会,果然顺着名单揪出四人,又亲自去里间找周知县回话。 今日考试,参与廪保的在籍廪生们也需在场,此时都在院内后场,需得禀告了周县令才好一并惩处。 不待有回信,互保的其余四人已然杀红眼,顾不得体面,丢下考篮便朝夹带舞弊那人扑去。 “你这杀才,我做了什么孽要你这般害我!” “狗日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真是瞎了眼与你互保……” “我,我考了十一年啊,十一年!清白一世,不曾想竟栽在你手里……我,我杀了你!” 不怪他们恼火狂怒,皆因互保乃是连坐,如今一人舞弊被捉,其他人最起码也要停考三年,且记录在案,日后即便侥幸高中,也会因识人不清而仕途无望。 可以说,一辈子就毁在今天了。 眼见门口乱哄哄闹成一团,本就紧张的考生们越加畏惧起来,也不知有多少人会被影响心态。 不过这都不是秦放鹤该关心的。 他的任务,唯一的任务就是稳定发挥。 另外,考完之后真要好好谢谢孙先生。 因这个插曲,查验更为严苛,进场速度更慢。 好在秦放鹤准备充分,一应衣裳都要么是单的,要么没有里子,大大节省了核查时间。 负责检查的差役将面粉和小米都过了筛,见还有咸蛋,竟又变戏法似的从脚边拖过来一坛蓝色颜料水,将蛋挨个儿往里涮了一回。 颜料水顺着蛋壳下滑,其中一只大约是赶路时磕了个小坑,凹陷缝隙处便明显颜料堆积,引得那差役擎着火把凑上去看了又看,反复确认确实没被打开过,也塞不进去东西之后,这才放行了。 秦放鹤进去时,就见面沉如水的周县令身着七品青色官袍,带着朝廷派下来的监考官,县学的教师等人站着,身后排着的是参与担保的廪生们。 秦放鹤一眼就看到了孔姿清。 对方也看到了他,嘴角一弯,险些笑出来。 无他,个头还是太显眼了些,在一干成年人中活像掉坑里了。 时辰已到,大门关闭,再有考生未到也不许进场了。 周县令环视四周,开始点名,点到名的考生上前交纳考试文书,并与廪保互认之后,领取密封考卷。 因出了舞弊的事,虽在考前查出,但足以说明仍有考生心存侥幸、品行不端,周县令很难不气,整副五官都往下坠,竟有十二分威严。 个别考生本就胆怯,方才门口又闹了那一出,惊魂甫定时眼见父母官如此威严,不禁两股战战越发瑟缩。 殊不知这副样子落到众监考人员眼中,都是大摇其头。 如此畏缩,实在上不得台面! 只轮到秦放鹤时,见他舒展大方一如往昔,周县令的眼神也不自觉柔和起来。 去岁宴会作诗一事,其实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结果就在不久前,坊间又流传开什么“昔日孤儿受庇护,今朝杀猪赠乡邻”的故事,周县令边笑下头的人编个顺口溜都不押韵,边派人去打听清楚,得知竟是当日那个读书作诗颇有天分的孩子后,不禁又惊又喜。 世上会读书的人不少,知恩图报的人也多,但既会读书又知恩图报的小孩儿,就很稀罕。 连着两件事,就叫周县令彻底对秦放鹤上了心,后来看到本届考生名录后,果然这个名字赫然在列,不禁也多了几分期许。 为表公正,周县令不便开口,只像对其他人那般向秦放鹤点点头,“去吧!” 秦放鹤认认真真行了礼,抽空跟孔姿清换了个眼神,便按着考号找自己的号舍去了。 待人员悉数入座,周县令又勉励一回,亲自去挂了锁头,贴了封条。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拿起红绸子缠着的鼓槌,往墙边的牛皮大鼓上重重一击: “咚!” 县试头场,正式开始!
第22章 县试(三) 今日试题共三,四书占其二,作诗一则。 辰时刚到,也就是后世早上七点整,第一道考题公布: “洋洋乎发育万物”,要求补足缺失前句后,默写整篇,并作释义。 有点刁钻,但不多,几乎是看到题目的瞬间,秦放鹤脑海中就自动浮现出正确答案:此句选自《中庸》,主旨在于赞美圣人德行,顺带教导参与政治的读书人修身养性。 整体来说比较平,又带有浓烈的政治价值倾向,主打一个根正苗红,非常适合用来做开场。 不过出题人也小小挖了个坑。 大多数人背书都讲究一个惯性,简单来说就是大脑自带的逻辑思维让人本能地遵循正确顺序,比如从前往后背。 若单独提示前后一句,让你接中后段,通常比较简单。或者给出后半句,前半句也相对好补。 最难的就是这种掐头去尾,让人想按惯性都摸不着方向,犹如身处潭中,飘飘荡荡没个依靠。 考场各处陆续响起笔尖划过考卷的细微沙沙声,中间还夹杂着稍嫌烦燥的纸张翻动声,显示出诸位考生不同的心理状态。 早起就下了点雪粒,只当时不够冷,纷纷化雨,这会儿昏沉沉的日头渐高,反倒凝成雪了。 细碎的雪粒纷扬而下,落在瓦片、卷面上,沙凌凌,倒有几分动听。 天冷,砚池里的墨汁凝结很快,秦放鹤不得不少量多次,这才能保证运笔流畅无滞涩。 但还是冷。 火盆温度产生的速度并不足以覆盖流失,面朝风口坐着不动,双脚迅速变冷,然后发麻,露在外面的指尖没一会儿也冻红了,手指僵硬。秦放鹤不再犹豫,直接翻出羊皮袄穿上,又把暂时用不到的篮子挡在脚前,不多时便暖意融融起来。 雪粒下得密且快,为防前半截考卷被打湿,秦放鹤写一段就用草稿纸盖住,再定时拂去积雪,倒也还好。 雪一时半刻化不了,倒比直接下雨好得多啦。 每道题作答时间为一个时辰,辰时过半时,便有监考官带人入场,巡视之余,也在每一张考卷写字末尾处盖戳。 这么一来,收卷之后所有人的答题速度便一目了然,若前半场一个字都没写,后半场超常发挥的可能性也不大,基本可以准备下一届了。 不少人平时就不算背书滚瓜烂熟,又在这个大环境下,八分本事也只能使出六分。 正急得挠头时,又瞥见考官身影,不觉心如擂鼓,大冷天愣是急出一身汗,下笔都发飘了。 有人边擦汗边作答,手一抖,笔尖一顿,考卷上瞬间晕开一团墨迹,他脑瓜子登时翁了一声,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考卷要求整洁无修改,只这一笔,便已宣告今科无望。 明年再考,说得轻巧,多一年便多一份花销,只报名保银便要二两,便是殷实人家也要精打细算。 待走到秦放鹤面前时,监考官低头就见小小一团裹在大羊皮袄子里,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再看考卷,平整光洁,字迹工整无污渍,心下便有三分喜爱。 年纪不大,倒是写得一手好官文,只不晓得是谁家子弟? 辰时一过便收卷,考卷和草稿纸一并上交,期间有未答完的考生哀告不断,只求宽容片刻,终究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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