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鹤给出的对策也很简单:语气词、助词,说白了,就是关键地方和软些。 好比日常生活中,你想让别人帮你递个水,如果说“给拿水来”,恐怕对方立刻就反感,你谁啊,凭什么指使我? 但如果说“劳驾,帮忙递个水”,对方大概率很乐意效劳。 平辈之间尚且如此,更何况白身对官员。 齐振业那等语气落到阅卷官眼中,分明就是:你在教我做事? 给他这个排名,未尝不是提醒。 次场考试就在放榜后的第二天,时间紧迫,孔姿清不便亲至,却也遣桂生去孙先生家送了贺贴。 万事开头难,头场过后,下面几次复试就显得平平无奇起来,只题目稍作变化,渐渐多了赋和论。 此二种皆是篇幅较长,可做叙事的题材,发挥空间很大,秦放鹤不假思索,进一步阐述了自己对轮作的构想。 之前写诗只是试探,既然周县令点了他做头名,就说明对方很同意这种观念,暗含鼓励之意,于是秦放鹤决定坚持到底。 他有预感,县试结束后,周县令大概率会就此事询问自己的想法。 秦放鹤便如孤帆入海,势如破竹一往无前,气势越加高涨。 很多事其实都吃经验,成熟的弓箭手在箭离弦的那一瞬间就能预判中或不中,考试也不例外。 像秦放鹤这种考场内杀个百进百出的,成绩如何,基本交卷那一刻自己心里就有数了。 我可以的,秦放鹤这么想着。 转眼半月过去,县试最后一场落下帷幕,最终榜单发布,秦放鹤的案首终被记录在册。 按照规矩,只要后面的府试和院试正常发挥,知府大人就必然要顾忌县令的颜面,成全他的秀才功名。 这是案首才能独享的优待。 秀才进度,100%。 小三元进度,30%。 看着榜单,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 自始至终五场考试,他的名字一直钉死在榜首,岿然不动,而考生们也终于意识到,这个年龄不及他们一半大的少年,竟就是半个月来将他们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对手?! 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 衙门的报喜使者已去往白云村,想来乡亲们也是欢欣鼓舞,但秦放鹤等前十名需得留下参加庆功宴,当场向知县大人拜谢,暂时不得归家。 别的暂且不提,齐振业最终排名第十七,可喜可贺。 这是他多年来的最高成绩,早已欢喜得疯了,“自此之后,你我便是异姓兄弟!“ 若非宴会在即时间紧迫,齐振业简直想拉着对方就地结拜。 有这个结果,哪怕今年还考不中秀才,对列祖列宗也能有个交代啦。 “你年纪小,之前又名声不显,难免有人不服,”齐振业投桃报李,特意点了点名单,“县试之前,就属他风头最大,听说是早年考过一回,没中,卧薪尝胆想一鸣惊人来着,好些人都觉得案首非他莫属……饿看他不是好货,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需小心为上。” 齐振业看着秦放鹤的小身板就愁,唉,还是太小了!万一打起来,真叫人不放心! 秦放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第二名,郭腾,年二十六。 秦放鹤也知道自己的年纪太扎眼,所以几次放榜都没下去看,但架不住对手们打听,每次考试进场前后,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都会比前一次更多。 其中不乏恶意。 郭腾此人,秦放鹤有印象,确实眼光不善,既然齐振业特别提醒了,自然加倍关注。 自古文人相轻,又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大家互看不服很正常。 尤其郭腾排名第二,一线之差与案首之位失之交臂,心有不甘也可以理解,对自己有恶意也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但秦放鹤不打算理解。 我又不是你爹!还得惯着你不成? 有本事就来拿,没本事就趴着! 上辈子秦放鹤遇到过很多不服的人,但最后都被他打服了。 说起来,他还是喜欢对手们一开始桀骜不驯的样子。 转眼到了二月二十,正是周县令为大家举办庆功宴的日子。 如今秦放鹤也算正经读书人了,不好再穿分体袄子,便特意找裁缝做了一件新长棉袍。 孙先生见了,觉得太过素净,还要寻个玉佩与他,被秦放鹤婉拒。 “我便是这样的出身,谁人不知?何必粉饰。原本成与不成的,也不在挂饰。” 要是玉佩能行,齐振业早中了! 监考官早在县试结束后便已返回,参与宴会的仅有以周县令为首的几位官员,再就是本次的前十名。 其实能考中的,大多家境不错,再不济的也有几十亩良田兜底,秦放鹤看来看去……穷鬼竟是我自己。 但他有个别人都没有的优势,不怯场。 真的,上辈子别说见过的,后期他从旁协助反贪搞下来的巨头都不知多少,人早麻了,想紧张都难。 周县令显然很吃落落大方这一套,再结合以前的两次刷脸、刷名声,怎么看怎么喜欢,说完开场白后便唤他上前,拉着他的手亲切说话。 “记得那年见你时,才只这么高,如今差点认不出。” 还用手比了下,如此亲近,仿佛相识多年的世伯一般。 在场众人听了,神色各异,郭腾火辣辣的视线瞬间甩过来。 你何德何能! 秦放鹤笑得谦逊又沉稳,“劳大人挂怀,实在惶恐,我这两年多吃多睡,日日打拳,所以长高了。” 与上峰亲近素来是他的专长,如今对方主动,他又顶着一张稚嫩皮子,自然事半功倍。 这几句话说得天真烂漫,不似寻常上下级公事公办,很有些闲话日常的松弛,最能让喜欢多想的人多想。 周县令很赏脸笑了一回,顺势引出本日主题,“说到吃,家里粮食可还够?” 秦放鹤闻弦知意,乖巧笑道:“倒是不缺,可哪儿有嫌粮食多的呢?” 其实不够,但眼下却不能说,不然岂不是当面骂父母官执政不力么! 这一回,在场所有官员都笑了。 童言无忌,这可是大实话。 天有不测风云,更兼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全国每年产那么多粮食,其实也只是听着多罢了,上到户部,下到各级衙门,哪个不是精打细算? 遇到旱涝不保收时,左支右绌的时候多着呢! 可增产,说来容易,哪里是好做的。 郭腾在下首坐着,心里又酸又嫉,活像打翻了酱缸,很不是滋味。 甚么案首,不过耍嘴皮子罢了,哼! 宴会开始这么久,也没见周大人对谁说这么些话!您对他未免偏爱太过。 正想着,就听周县令问道:“此番考试的卷子业已印成选本,你们可都看了?他有一篇论,写的是轮作,诸位作何想?”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秦放鹤,无形中又显出亲昵。 众人面面相觑,羡慕之余也有些拿不准周县令的意思。 轮作一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可平时大家都只埋头苦读,何曾细想过? 本来么,种地就不是他们该操心的。 可大人这么问了,又不好不回。 短暂的沉默过后,眼见郭腾不做声,一人起身道:“学生不才,愿抛砖引玉。” 秦放鹤知道他,是本次第三名,大名徐兴祖,十九岁,乃是除自己之外最年轻的, 周县令点头,“但说无妨。” “是。”徐兴祖略一沉吟才道,“朝廷素来重视农桑,轮作之法古已有之,历任父母官也曾推行,奈何不得进展。此非朝廷之过,实在是顽民难教,不能领会朝廷和大人的苦心。” 此言一出,众准秀才纷纷点头称是。 周县令听了,半晌不言语,只缓缓扫过众人,“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是。” 周县令点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又望向秦放鹤,“那文章是你写的,你来说。” 秦放鹤起身行礼,“学生以为,正因推行不利,才要再次推行。” 要是好办,何必留到现在? 但若办成,不敢说功在社稷,至少章县本地将大大减缓粮食短缺之困。 轮作,简单来说就是同一块地轮流种植不同作物,利用它们自身产生的不同微量元素改善土壤状况,打一个补足的时间差,以最小投入获取最大产出。 具体原理虽是后世科技发达了才被破获解析,但具体做法却早在北魏《齐民要术》中就有记载:“谷田必须岁易”。 可记载归记载,许多地方却因种种原因未能推行,令人深以为憾。 话音刚落,一直默然不语的郭腾却起身辩驳道:“无稽之谈!”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众人早知他二人关系微妙,共处一室都无交流,却不曾想他们竟会当着知县大人的面针锋相对! 席间酝酿起来的喜气似乎都凝滞了,陪同周县令而来的几名官员尚面面相觑,更莫说考生们。 尤其方才抛砖引玉的徐兴祖,看向郭腾的眼中满是震惊,震惊中又夹杂着后怕,唯恐自己被牵连。 他素来圆滑,哪怕也不赞同秦放鹤的想法,却不曾这般尖锐直白。 思及此处,徐兴祖不禁眉头微蹙,连带着对秦放鹤也不待见起来。 你一个读书人,好端端的,说甚么农桑!风头也不是这样出的。 至于郭腾,也不过尔尔,考场上输就输了,私底下多少恩怨说不得?偏挑这个时候扫兴,若知县大人迁怒起来,你我又将如何自处?
第24章 舌战 郭腾觉得秦放鹤是想出风头想疯了。 没听见知县大人都说了,之前分明就推行过,只是愚民不能领会朝廷深意,这才被迫中断。如今民还是那些民,不曾换过,纵然再试,结果又有何不同? 周县令没有阻止。 借此机会,正好看看他们的斤两。 秦放鹤转过头去,与郭腾对视。 他足足比郭腾小了十五岁,体格、力量都不是对手,非常典型的成年人和未成年人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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