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音清越,泠泠如玉珠坠瓦;少年之色皎洁,溶溶如月色倾洒,虽布衣棉袍难掩仪态舒展,举手投足隐现名士风流,极尽赏心悦目。 这话听起来太舒服了。 虽然本质上也是说地方官做得不够,但首先肯定了朝廷策略和地方官的努力,言明在他们的庇护下百姓安居乐业,已经有能力追求更高的,更好的需求。 以周县令为首的一干官员听了,半点没有不适应,也纷纷点头。 言之有理。 那豆子吃多了胀气难受,但凡有得选,谁不想多吃白面馍馍?傻子都会选。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单纯欣赏某个考生文章做的好的程度,而是对方已经明确可以与现任官员论政。 周县令不禁动了爱才之心。 能说,敢说,竟还言之有物!来日即便这小子不能高中,自己也要拉他来做个幕僚。 太适合正经干活儿了,胜过寻常书生百倍! 并非他有意偏袒,实在是……任谁来了也是如此! 看看面沉如水姿色平平的郭腾,再看看肆意挥洒神采飞扬的秦放鹤,周县令心中高下立判。 比不了,真比不了,内在外在都比不了…… 不等周县令开口,便有主管农桑的官员说:“只吃豆子自然不好,然朝廷本意并非如此,那豆子可榨油,可做豆腐,收获之后卖去铺面岂不美哉?又肥田又多赚钱。” 他们就是想不通,好处这么多,为什么老百姓不干? 说不通嘛! 归根结底,还是政策落不到实处,这是古往今来的基层通病了。 秦放鹤看向那名官员,“大人说得是,朝廷本意自然是好的,奈何……接下来便是学生要说的第二个缘故。 若要将豆子卖出去换钱,这就涉及到另一个行当,商,然隔行如隔山,百姓本业为农,一字之差,天悬地别……” 让老百姓种地简单,埋头干就是了,可突然要让他们又承担起商人的部分职责,不亚于赶鸭子上架。 “卖出去”,说得简单,什么时候卖?怎么卖?卖给谁?卖个什么价钱?没人管! 一切都让百姓自己摸索,他们怎么可能做得到? 但凡能做到、能做好,早就做买卖发财去了,谁还种地呢? 本来种麦子的时候收了粮食就行,现在却要凭空多出这么多流程,累不说,必然有投机者压榨赚差价,越发前途茫茫,谁乐意? “第三,”见周县令等人若有所思,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秦放鹤索性一鼓作气说下去,“第三就是学生方才与人辩论之处,教化百姓。” 周县令又来了一点兴致,“哦,怎么说?” “百……”秦放鹤一张嘴,却是一副公鸭嗓,显然方才说多了。 周县令带头发出善意的哄笑,对旁边侍从摆摆手,笑道:“给小秦相公倒热热的茶来,润了喉再说。” 秦放鹤也实在渴得狠了,大大方方接过,一饮而尽。 “谢大人赐茶,”他咂巴下嘴儿,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支吾道,“大人,这个……学生能再要一碗么?” 这才多少? 不够嘛! 众官员笑得更大声,连带着几个刚才没参与论战的书生也一并笑起来,沉闷气氛一扫而空。 不久前秦放鹤气势惊人,打得郭腾毫无还手之力,又对农桑颇有见地,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几乎忘了他的年纪。此时见他这般活泼,不禁如梦方醒,哦,还是个孩子呢! 周县令哈哈大笑,竟对那侍从道:“把茶壶给他。” 秦放鹤也不客气,还真就当众自斟自饮起来,一口气连喝三杯才停下。 喝饱了水,他重新组织言语,迅速转换角色,“百姓见识有限,目光短浅,此乃实情,他们只知跟风盲从,哪里晓得从长计议?譬如种地,一旦头一年有人种黄豆赚了钱,第二年所有人便都一窝蜂的去种黄豆,然物以稀为贵,货多不值钱,市面上黄豆多了,自然卖不出好价,又有奸商从中作祟,刻意压价,越发雪上加霜。 百姓手里没钱,哪里还会再去种?此国策自然推行不下去。” 秦放鹤看向周县令,目光灼灼,终于说出最关键的一点,“若要顺利推行,非官府全程参与不能成。” 经济运作需要市场的自由灵活,但在这种大环境下,更需要官府把控。 之前官府并非没参与,只是力气没用对地方。 说的不好听一点,最底层最大多数的老百姓根本不具备大局观,更不具备抵御风险的能力,一年操作不好,可能就全家饿死。 在这种背景下,谁还敢冒险? 光喊口号没有用! 画出来的大饼再香再甜也不能充饥! 所以必须有朝廷兜底,官府全程控局,保证粮食不贱价伤农,这是后世无数次经验教训之后得出的铁律。 既然他们善于跟风,善于盲从,官府就要利用好这一点,让他们看到正确执行轮作之后的效果,等他们学会了才能放手。 秦放鹤自己就是底层爬起来的,曾多次参与过扶贫,很清楚新政之初的百姓便如牙牙学语的婴孩,对什么都一无所知,需得有人把一切掰碎了,捧到他们跟前,手把手教导。 具体到轮作就是哪个村哪个镇今年种什么,别的地方种什么,不得有误。 最要紧的是不能种完了就不管,管种也要管收,一定要在收获之后帮百姓把豆子卖出去! 什么时候钱真正到老百姓手里了,他们真尝到甜头了,不用官府催,他们自己就会开始学着做,何愁新政不能推行?
第25章 收获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有幸与会的考生们觉得简直能吹一年! 后面散席时,每人都领了官府发放的文房四宝一套、书袋一只,另有四君子、岁寒三友彩印信笺各一沓,三五成群,热烈讨论着离去。 来时被数人追捧的郭腾,此时却成了孤家寡人。 怂归怂,能考入前十名的没有傻子,任谁都能看出今日郭腾输了个底儿掉,还是自己主动作死…… 而周县令更是摆明了看重秦放鹤,此时与他亲近,那不是公然跟县太爷唱反调么! 徐兴祖素来圆滑,本想上前安抚几句,可眼见郭腾黑着脸像要吃人的样子,索性也不去触霉头。 你第二,我第三,谁也不差谁甚么,若再来一次,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本也非亲近密友,算了算了。 他故意落在后面,可眼见收拾场子的仆从们都来了,仍不见目标人物,忍不住找了管事的问:“劳驾问一句,案首小秦相公去哪里了?” “知县大人请他入内说话,您找他有事么?”管事道。 单独说话?!徐兴祖的呼吸一滞,顿了顿才道:“啊,也没什么大事,原本想找他请教一回,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原本徐兴祖想着,席间毕竟有些开罪了秦放鹤,眼见对方对上郭腾那狠辣无情干脆利落的样儿,不由得有些后怕,还想散席后单独亲近,好歹转圜一二。 可万万没想到,人家跟知县大人玩儿去了! 离开宴会厅之前,徐兴祖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眼,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失踪”的案首这会儿正在周县令下首吃点心。 席间光顾着打仗了,饭都没正经吃,可把他饿坏了。 周县令倒很喜欢他这般不拘束,笑呵呵看孙子似的,“够么?” 他孙儿和秦放鹤差不了几岁,当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小年纪就能吃自己两三倍的。 秦放鹤端起茶来吃了两口,擦擦嘴,非常诚实地回答,“六分饱。” 周县令就笑起来,又叫人上了一盘酥皮肉烧饼,“你们小孩儿家家的,肚里没有油水是不成的,不够就再吃,莫要拘束。” 那肉烧饼做得十分精巧,象棋棋子大小一枚,两口就吃完了,非常方便取用。 酥皮被烤成动人的姜黄色,中间点着红点,还撒了一层芝麻,一口咬下去,咔嚓嚓碎成一线,立刻就渗出来莹润的油脂。 里头的肉馅儿约莫四分肥六分瘦,混了椒盐粉,烤制过后,融化的脂肪将瘦肉都泡软了泡嫩了,肥而不腻,直叫人满口生香。 秦放鹤还真就不拘束,一口气吃了小半盘子,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 真好吃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饿,感觉这点心完全能打败上辈子他吃过的绝大多数大牌糕点了! “吃饱了?”周县令笑呵呵问道。 秦放鹤起身行礼,“谢大人款待,饱了。” 周县令摆摆手叫他坐下,又唤了人来,吩咐他们将方才上的五样点心都装一匣子,让秦放鹤等会儿走的时候带着。 听到这个,秦放鹤是真的有些受宠若惊。 席间对方对自己的支持尚且可以视为欣赏才华,可给点心这样琐碎私密的小事,无疑带有极其浓烈的个人倾向。 这足以说明,周县令对自己的喜爱已然蔓延到私交领域。 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适当的放肆一点? 紧接着,就听周县令以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道:“你今日说的,颇有几分可用,回头细细写个文章呈上来罢。” 这还是他说得收敛了。 秦放鹤给出的“一二三”条太具体太实际,完全是可以直接拿来操作的程度! 他现在对秦放鹤的感官很复杂,既有伯乐遇到千里良驹的欣赏,又有长辈式的爱护,还有一点不可对外人言的对未来官场的希冀…… 秦放鹤应了。 报告什么的,上辈子他写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完全没有问题。 只是自己说的那些要点,周县令,或者说大禄朝的地方官员们真的想不到吗? 未必。 富人永远没办法想象穷人的生活。或许他们早已脱离“农”这个阶层,双脚离开地面,不接地气,自然无法从农民的角度思考问题。 又或许想到了,可觉得麻烦,懒得去做。左右全国上下也不只本官一地未有轮作,大家都不急,我急什么? 因为想靠种地增产创政绩,实在太难了! 周期长,一切全凭天意,效果如何尚未可知,可能折腾个三四年,自己调走了!又或者天公不作美,换回的收益还不如同僚多收几家税的…… 但周县令愿意去做,肯去做,单凭这一点,秦放鹤就觉得他是个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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