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之间,最忌讳不信任。 张颖也笑了,十分坦荡,“大人可能不了解我,更不了解陛下。” 我身上流着汉人的血,自始至终,她就没有完全信任过我呀! 但那又如何呢? 大禄人才济济,我只是行脚商人之后,若在大禄,永无出头之日,但在这里……我将助陛下成就空前伟业,名垂青史! 做不成大禄的权臣,就做大禄的强敌! 史书上,终将有我的名字! 张颖刚走,金晖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什么东西!” 看着外面一溜儿站开的俊男美女,赵沛也有点头痛。张颖来去匆匆,甚至没有说明来意,只含糊说怕他们初来乍到各处不熟,特意选了几个机灵的伺候,然后就跑了。 谁能想到呢,是色诱! 金晖拉着脸,阴恻恻道:“什么歪瓜裂枣,滚!” 进门发现桌上的两个茶杯,“有人来过?” 赵沛简单说了经过,微微皱眉,有些凝重,“张颖狡诈,性情偏执,恐无法说动。” 金晖不以为然,“那就杀了。” 话音刚落,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随手拿起茶壶,打开盖子闻了闻,“你从哪儿拿的茶叶?” 赵沛一怔,指了指角落,“不是今早你丢出来待客用的么?” 不用这么小气吧? 谁知金晖忽然笑了,不怀好意的那种,“你喝了?” 赵沛隐约觉得不妙,“难不成你真下毒了?” 金晖发出几声大笑,“何必多此一举?” 说完,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极荒唐的事情,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还是金晖的随从不忍心,小声对赵沛解释说:“那包茶叶发霉了……” 飘洋过海几个月,中间还遇到几次大浪头,那包茶叶上的蜡封被磕坏了,昨儿收拾行李才发现内中茶叶受潮,发霉了。 赵沛:“……” 所以,那是拿出来准备扔的? 然后,我拿来待客了?! 合着那狗日的张颖根本不会品茶!说的跟真的似的! 金晖笑了半天,笑够了,抹着眼泪看赵沛,似乎颇为遗憾,“你不懂品茶就罢了,为何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发霉的茶叶有毒,你为什么没有中毒? 赵沛恨得牙痒痒,不过不免有些得意,“哼,竖子无知!” 这算什么! 早年在外游历,餐风饮露的时候多着呢!老子什么长毛的东西没吃过!拉几次就习惯了! 是夜,张颖蹲在马桶上上吐下泻,拉得满脸蜡黄,气若游丝。 侍从在外捏着鼻子干着急,“大人,再喝一碗药试试吧!说不定就不吐了。” “呕……”不说还好,一说,张颖顿觉腹中翻江倒海,一张嘴,又吐了几口胆汁出来。 他吐得满面是泪,黄水直接而从鼻孔喷出,抓着草纸咒骂不休,“卑鄙小人,还说,还说没有下毒……呕……”
第244章 节点(四) 张颖“毒发”一事迅速惊动了陈芸,特意派内侍带着太医来问候。 几根银针下去,气息奄奄的张颖勉强止住呕吐,面目狰狞对内侍道:“务必转告陛下,赵沛那厮之阴毒深沉远在金晖之上……” 好歹金晖是真小人,明着坏,而那赵沛却是伪君子!顶着一张忠厚正义的老实人的脸,于谈笑风生之间心安理得地行苟且之事! 自始至终,那厮都装得真的似的,简直没有一丝破绽。 亏我还一度相信他!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太医诊治后,复又回宫向陈芸如实禀告。 短暂的错愕后,陈芸却觉得这种手段漏洞百出,且毫无意义,从各方面都有些说不通,“那位赵大人未曾与张颖喝同一壶茶么?” “喝了,”太医躬身道,“张大人说此人卑鄙便在此处,故意事先服下解药,打消疑虑……” 陈芸没有说话,慢慢走了几步后又狐疑道:“只是泻药?只是喝茶?” “……是。”太医的身体弯得更低了,以至于陈芸没有看见他眼底飞速闪过的心虚。 其实与其说是泻药,他觉得更像吃坏了东西所致,奈何位高权重的病人坚信自己被人投毒,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太医,也只好改口。 毕竟在汉臣那边吃坏肚子什么的,说出去未免太过荒唐…… 有的时候,未必一定要追求真相。 陈芸秀面紧绷,百思不得其解。 泻药? 赵沛为什么要向张颖下泻药?他提前料到张颖要去么? 张颖真的没有再吃别的东西吗? 泻药什么的,听起来未免太过荒唐,太过儿戏。 既然动手,鹤顶红、砒霜岂不是更痛快? 觉得太过张扬了么? 所以只是威慑?虐待?挑衅? 说不通,怎么都说不通。 挥退太医,陈芸心事重重地回到寝室,毫无睡意,满脑子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还是,单纯的恶意? 思及此处,陈芸不禁心头火起,是了,定然是这般,他是想借此告诉自己,你是交趾皇帝又如何?我们是外来使臣又如何?纵然交趾朝中重臣,不也还是随我搓圆捏扁? “可恶!”陈芸越想越气,用力往床板上拍了一掌,“可恨!” 其心可诛! 她恨不得将银牙咬碎。 杀人不过头点地,大禄皇帝陛下,你此番派来这样两个疯子做使者,究竟意欲何为! 却说“始作俑者”也一夜未眠。 赵沛在床上辗转反侧,既因种种巧合造就的荒唐而啼笑皆非,又因不慎误伤而心怀有愧,想着要不要天亮之后亲自去向张颖致歉。 毕竟他还想通过张颖施展手段,若惹怒对方,接下来的计划便都要付之东流。 可……对方会不会怀疑自己是故意上门挑衅? “唉!”自从离开大禄,赵沛叹气次数扶摇直上,整个人都多了几分婉约派的多愁善感。 窗外雨点接连击打在竹窗上,砰砰有声,越发密了,恰如此刻他心中绵延不绝的纷乱思绪。 此时正逢交趾雨季末,雨水说来就来,空气极度潮湿黏稠,连屋子里的衣裳被褥都湿漉漉的,让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相当不适应。 他伸手挠了挠胸口,借着漏进来的月色低头一瞧,发现又多几枚红色疹子。 真是令人好生烦躁! 赵沛正要叹出今夜第十八次气,忽听尖叫声自外面炸开! “啊!” “陛下!驿馆那边……” 内侍的声音中隐隐透着慌乱,再次吵醒尚未进入梦乡的陈芸。 “何事?”陈芸骤然坐起,怒气外溢。 驿馆驿馆,又是驿馆!自他们到来,简直无一刻安息! 忽有一道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便是闷雷自遥远天边滚滚压来,雪白的闪电混着月色落在陈芸脸上,明明灭灭,长发披散犹如罗刹降世,那内侍腿一软,以头抢地道:“陛,陛下,大禄金姓使者杀了派去伺候的美人……” 却说日间张颖送下美人就走,奈何赵沛和金晖都不放在眼中,便只叫他们做粗活。 然那些人去之前已得了陈芸命令,无论以何种手段,务必要得到宠幸,所以当夜,便有几个自恃貌美的少男少女摸入两位使者的寝室。 不曾想,金晖枕下压刀,待人接近,一言不发抽刀便刺! “区区贱婢,死便死了!”陈芸怒火中烧,劈手掀翻床头绣枕,“这点小事也值当上报?!” 此时的她显然忘了曾特意吩咐过,事关两国前程,驿馆那边的一举一动都要上报。 绣枕内包玉芯,砸在内侍头上,一阵钝痛。 他瑟缩着身体,才要退出,却又听陈芸喝道:“回来!” 她的气,并非因休息被扰,皆因赵沛、金晖一行不按常理出牌,说话做事完全无迹可寻,令她第一次感受到挫败。 这是一种全身蓄力,却不知拳头该往何处挥的茫然和懊恼。 陈芸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几步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瓢泼而下的大雨,努力平复呼吸,“叫人去好生安抚,余下的美人悉数撤回,不要外传。” 顿了顿,又道:“若……要杀,也只管随他们处置。” 接连惊吓让内侍头脑滞涩,犹豫了下,竟迟疑道:“敢问陛下,安抚谁?” 陈芸猛地转身,锐利视线落到内侍身上的瞬间,对方灵智顿开,“陛下息怒,奴婢这就去!” 美人卑贱,自然是不值得被安抚的。 陈芸的目光在他身上狠狠剐了几遍,冷声道:“使团若有要求,只要不过分,都不要拒绝,也不必来回朕了!” 发疯?那就让我看看,你们到底能疯到何种境地! 这下,陈芸彻底没了睡意,干脆叫了人进来伺候洗漱,穿戴整齐后召集大臣议事。 稍好一点的张颖也冒雨前来,听到最新消息后越发惊讶。 赵沛自不必说,金晖如此冷漠、残暴,横冲直撞,拿人命做儿戏,根本就不像接受儒家文化长大的汉人。 大禄朝的皇帝陛下当真如此宽厚大度吗?竟能容忍此等暴徒在侧。 还是说他这趟来本身就是弃子? 杀又杀不得,不杀又恶心……若果然如此,己方岂不是更无计可施了。 交趾群臣正头疼间,又有人来报,说是那位金副团长以夜晚有人行刺为由,召大禄士兵连夜砍树,势要叫使团驻扎驿馆方圆二里之内寸草不生。 此番大禄团人数众多,又有前几年的大禄援军三千余,如今两拨人马都聚集在大罗城内外,说是驿馆,实际规模几乎等同一座中型城镇,相当可观。 要将这么大的地方之外二里的树木砍掉,工程浩大非同儿戏,所以斟酌再三,下头的人还是硬着头皮来报。 陈芸:“……” 她用力捏了捏眉心,感觉脑袋已经因短时间内过分烦躁而趋近麻木。 到了这一步,交趾君臣都生出一种感觉:无论之后金晖再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都不奇怪。 非但陈芸等人,就连赵沛也有点心累,不过难得没有唱反调。 因为交趾雨季的植被真的太茂盛了,茂盛得叫人发毛,放眼望去,全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深深浅浅、浓浓淡淡,铺天盖地,看得久了,恍惚间就会觉得那不是森林,而是杀人不眨眼的绿色坟场,令人毛骨悚然。 雨季的交趾像一块湿漉漉黏哒哒的破布,紧紧包裹每一寸肌肤,仿佛伸手就能拧出水来。厚重的空气中充斥着枯枝败叶多年积累发酵腐烂的复杂气味,让人心情莫名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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